第52章 夢魇
第52章 夢魇
盂蘭盆節這日休沐, 裴疏晏卻還是一大早就醒了,他一個人坐在院子裏,對着眼前的四盞荷花燈怔怔出神。
這四盞荷花燈還是他這幾日趁着閑暇時間親手做出來的, 每年的盂蘭盆節他都會去放河燈悼念親人,可今年, 他不知不覺地就多做了兩盞。
倒也無所謂, 反正總能用得着, 這些年來, 他一直壓抑着自己,他想是時候該去向他的老師、師母還有他的朋友告罪了。
上輩子的恩怨,他希望就此停在這一天,他将洗心革面,用心追回她。
原本他便是有意要約她一起去放河燈的, 可昨天的那一幕, 一直在他腦海裏循環閃現着,年輕男女的眼神裏幹淨得幾乎透明,可這種不摻雜其他因素的感情, 卻成了梗在他心頭的刺。
回到家後, 他亦是捂了半天才漸漸回暖。
可轉念一想, 她這般美好, 有人仰慕于她再正常不過了。
掙紮了一夜沒睡,他還是想再盡自己的能力,為自己争取一個機會,倘若她到最終仍選擇其他人, 那他也只能認了。
他明白, 若是沒有付出過努力就放棄,他後半生定是會在悔恨中度過的。
躊躇了半天, 日影漸漸西移動,暮色像潮水一般湧了上來。
他卻連暮食都來不及吃,腦中一陣白光突現,渾身上下登時像打了雞血一般活了過來。
想起她最喜歡他穿月魄色,于是他換了一身月魄的直裰,提起這四盞荷花燈便往她的公主府趕去。
他步履生風,雙腿已經走出了記憶,不過一刻鐘便來到了公主府前。
仰起頭,見蒼穹的盡頭處,尚有一絲淡淡的餘晖還沒來得及褪去,便挪到一株老樹下,調整着略微急促的呼吸。
這個時辰還早,路上并無多少行人,他想,也許她還在用暮食,還是再等一會兒吧,等天色再晚一些,他再上前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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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這麽直挺挺地站在樹蔭的底下,恨不得陰影将自己裹住,又不知道待會見了面,又該如何說起。
辰光就這麽一點點流逝,天邊的最後一絲餘晖也終于隐匿在遠處的山巒之後,他站在那裏,感覺到自己渾身都癢,也不知道被蚊子咬出幾個包來。
可就在他以手扇風的同時,夜色朦胧間,對面的公主府屋頂上驀然落下了幾道穿着夜行衣的身影。
他也是遲了一步才發現對面的異動,就在他擡眼望過去的時候,見已經有人從屋頂上無聲地躍入府中。
他疑心是自己眼花,可後面又有好幾個刺客,緊接着便落到了屋頂,沿着屋脊上飛速移動着,有人朝東面發了一枚煙霧彈,扯着嗓子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他知道這是對方的聲東擊西之計,他趕緊扔了手下的花燈,便急匆匆的往這跑來,可沒想到,他的府門的确開了,他府上僅剩的幾個守衛,也都一窩蜂的往濃煙滾滾的處跑。
所有的動作都在一瞬之間,他甚至邊往那邊跑,邊喊了一聲有詐,可慌亂間也沒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意識到她處境危險,他幾乎不假思索地便沖了進去。
甫一入內,院子裏已經歪七扭八地倒了一些丫鬟婆子,這些人甚至都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便通通被抹了脖子。
滿院子裏的血他看得止不住心驚肉跳,他突兀地想起十幾年前的那個令他夢魇了許多年的場景,那時的爹和哥哥,還有那麽多人,就是這麽鮮血淋漓地橫在他腳邊,可他卻一個人也救不出來。
一股深深的無力從他骨縫裏滲了出來,他渾身顫栗地僵在那裏,怯懦地想,或許她已經……
就在他魂魄不定的當口,猛然間一道尖叫把他的靈魂拉了回來,他立馬認出是她的聲音,是她在求救。
她需要他。
而他必須去救她。
“眉眉……”他跌跌撞撞地尋着聲音往裏闖,那些刺客很快便發現了有個不屬于這裏的人闖了進來。
他只感到眼前一道銀光閃過,他只得連連後退,這才伸手接下差點砍在他肩膀上的刀。
空手接白刃,暗紅的血一下子便從他指縫間溢了出來,他卻眼底猩紅,不知道哪來的力氣,逼得劍客連連後退,并且咣的一聲,劍竟然被他掰斷了。
他毫不猶豫便反手将劍身捅進了劍客的喉嚨裏。
噗嗤——
一片猩紅的血霎時像泉湧一般澆透了他的臉,他彎腰拾起他的刀,與剩下那些人決鬥了起來。
就在刀光劍舞間,他餘光見到她軟綿綿地倒在床榻邊上,身上那簇新的裙子也被血浸得看不清原來的顏色。
她閉着眼,不知是死是活。
在這一刻,有什麽東西在他心頭徹底斷掉了。
他像火山一般迸發了出來,拼盡渾身的力氣與劍客們纏鬥着,那毫無章法的刀卻是發了狠勁,刀刀見血地砍倒了好幾個人。
忽地,門外又傳來了聲響。
劍客們意識到是侍衛們去而複返,也都有些慌了,便與同伴們打着手勢道,“快走。”
鳶眉這個時候,才昏昏沉沉地睜開了眼。
其實對于剛才發生的決鬥,她也是還沒反應過來,她只知道,丫鬟剛侍奉她換完衣裳,可是她剛轉過身,就見到丫鬟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
她不禁尖叫了一聲,可聲音也還沒傳得多遠,後腦勺便傳來一陣鈍痛,接着就人事不知了。
再度醒來時,她才發現自己的身上很痛,痛得她直不起身子來,伸手一抹,這才發現自己身上都是黏糊糊的血。
她呼吸微弱,半夢半醒,朦胧間只感到眼前又有一道銀光閃過,可這回……她卻感覺不到痛了。
她又陷入一片黑漆漆的夜色裏,一個又一個的血腥的殘像如同回馬燈般在她腦裏閃過。
她怕得止不住發顫,可一顫抖,她的身子又像是被撕裂一般,疼得她抽搐起來。
可下一刻,她的手便被一只溫暖的手握住了。
“別怕,茵娘。”
“都過去了……”
“我一直在這。”
她認出這是言卿舟的聲音,可是她的眼皮像是被黏住了,無論她怎麽用力,卻仍是睜不開眼。
她想開口說話,可聲音也像被堵住了,半晌,只發出了抽泣聲。
一抽泣,身上又開始痛了起來。
“別哭,你會好好的。”
她能感覺到他聲音裏也含着一絲哽咽。
她的眼淚一下子便從緊閉的雙眼裏湧了出來,可很快臉上冰冷的淚跡就被一雙溫柔的手輕揩了去。
她又重新陷入了黑暗裏。
無人知道,在秋鏡院裏,裴疏晏也陷入了和她同一場夢魇裏。
夢裏,他來不及擋到她身前,那把劍就這麽直直地貫穿了她的心口,血濺了三尺高,黏糊糊地潑了下來,溫熱地裹了他一身。
他一路膝行過去,撈起她綿軟無力的身子,一疊連聲喚着她的小名,“眉眉,眉眉……”
他忽而抽搐起來,整個身子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姿态。
侍奉在他身側的來賢不禁瞳孔震顫,急忙又尋了郎中過來,“顧郎中,你快看看吧,郎主這是怎麽了?”
顧郎中把了會脈,這才道,“不要緊,只是魇住了。”
說道又探了探他額頭,這才松了一口氣道,“燒也退了,想必過不了多久就會醒了。”
由于顧郎中醫術精湛,裴疏晏府上要是有什麽疑難雜症,一貫是讓他上門來的,因而顧郎中對他也是很熟悉了,便忍不住多問了一句,“郎主究竟是怎麽受的傷?”
來賢這才想起讓人膽戰心驚的那晚來。
那晚郎主連暮食都沒有用,便匆匆提着河燈出了門,而在他走後不久,來賢才發現他落下了錢袋,這才拿着他的荷包尋了出來。
他知道郎主每年都會在墨河邊上放河燈,于是想也沒想便沿着墨河邊上走去,沒想到,這一路走來,行人稀稀拉拉的,卻沒見到郎主的身影。
來賢這才想起,郎主近日裏來,對搖身一變成了公主的江娘子苦苦追求,會不會……他又去了公主府呢?
懷着這樣的疑惑來到公主府,這才見到朱門洞開,裏面甚至傳出了刀劍相擊的聲音。
他心頭恐懼,正要逃走的時候,一不小心被什麽東西絆倒在地,他借着月光定睛一看,這一看不得了,這不是郎主親手所做的河燈嚒!
郎主果真來過這裏!
那麽……
想到此處,他渾身的血都涼了,于是趁亂跑進了公主府中。
一進門,便見刺客和守衛纏鬥得難解難分,吓得他屏住了呼吸,貓着腰順着牆根而走,終于尋到了正房的位置。
他擡眼一看,床榻邊上歪歪扭扭地倒着兩個人,男人寬闊的身姿幾乎把那嬌小的女子牢牢地罩在身下,而他們的身上的衣物全被暗紅的血浸透了,分不清是誰的血。
他心頭砰砰直跳,腳步虛浮地挪到男人跟前,推開他的身子一看,果然是郎主!
那麽另一個人,必然就是江娘子了。
來賢探了探鼻息,也顧不上另一個人,只咬緊了牙關便把郎主背了出去。
生怕被刀光劍影誤傷,他一刻也不敢耽擱,直到走出了很遠才敢停下來喘息一會。
到底是何人要刺殺公主?江娘子她到底有沒有事?
一想到當初她在金沙水巷的日子,她與郎主的關系雖是形同水火,可對待下人,她一向大方親和。
他為什麽沒有試探一下她的鼻息?他的內心開始自責起來,看着熟悉的人倒在一片血泊中,說完全不為所動,那是不可能的。
可當時的情況太緊急了,門外還有刀劍亂舞,他身形本就比不過那些練家子,慌亂之中,只能先帶着郎主逃離了現場。
至于江娘子,他只能在心頭祈求她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