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簪子
第47章 簪子
鳶眉回到座位上時, 身上的裏衣仍是寒浸浸地貼在背上,一陣寒風呼嘯而過,像是裹了無數的刀子, 直直地滲入各個毛孔裏,令她不由自主打了個顫栗。
皇後見她臉色還有些蒼白, 便開口道, “還緊張嗎?喝口湯暖暖胃吧。”
“多謝母後。”
她擡起麻木得幾乎有些笨拙的手, 斛觫地舀起一口湯喝下。
略燙的湯, 在舌尖打滑了一圈便淌入喉嚨,進入胃裏,一口下去,她身上的力氣好像恢複了些,于是又垂着頭多喝了幾口。
這一幕落入寶瑜的眼裏, 又是另一方解讀了, 她譏诮地翹了翹唇角,難得沒有開口嘲諷她。
那廂響起樂師演奏樂器的聲音,鳶眉卻還像是墜入雲裏, 看什麽都不真切, 只默默吃着自己眼前的那幾盤菜, 咀嚼的聲音也是放得極輕。
好不容易熬到了尾聲, 她吃得半飽,臉上也恢複了些血色。
那邊的臣子們還在比試箭術,箭亭與她隔得極遠,她舉目望去, 只能看到穿着官袍的官員們, 一個個搭起弓箭射向遠處的靶心。
當然,這樣的比試, 還是武将們更加活躍,臣子們喝了酒,顯然也不像剛才那般嚴肅。
她看到有人開始鼓動另一名身着綠袍的文官參與,只見那人連連擺手,可奈何不住那些人的煽動。
最終,連皇帝都開了口,“言禦史,朕大家都推崇你,你為何不肯露一手?”
言卿舟沒辦法,只能硬着頭皮走了出來,拱手朝上頭的皇帝道,“皇上,并非臣不願,只是臣箭術不佳,怕丢了臉面……”
皇帝心情也頗為愉悅,聽他這麽一說,反而道,“無妨,你若能射出一箭,只要不脫靶,就賞你十斤大米。”
衆人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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鳶眉沒想到這人還是言卿舟,不禁也朝他投去關注的目光。
言卿舟知道推卻不過,他只好繞過案子,緩步走向箭亭。
随着他越走越遠,她也忍不住支起了身子,扭頭朝他的方向望去。
她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卻能在人群中一眼分辨出他那挺拔如松的身姿。
見他在規定的紅線之後站穩,接過內侍遞上來的長弓,又從身後的箭筒裏抽出一支箭來,而後舉起手中的長弓,瞄準前方的靶心,輕輕拉動了弦。
鳶眉雙手攢在了一起,暗自替他捏了一把汗。
猶豫了須臾,只聽咻的一聲,手中的箭便離弦飛了出去,卻聽不到後面的動靜。
直到內侍取箭的時候才回來報,“中靶。”
言卿舟這才舒了口氣,擱下手中的弓,手心已潮膩一片。
他回到底下,對上首的皇帝拱手道,“臣多謝皇上賞賜。”
擡眸的時候,卻與鳶眉的眸光撞到了一起。
他心頭仿佛被她溫柔的目光熨軟,彎起唇角朝她微微一笑。
那樣溫柔的笑意,卻給她提心吊膽的身子重新灌注了力量,于是不自覺報之以莞爾。
很快便散了宴,鳶眉知道言卿舟定是好奇她為何會出現在這,正想找個機會向他解釋,然而一時間來來往往的人太多,她怕被認出來,只能遺憾作罷。
沒想到剛踅身往回走時,卻又是碰上了那個她最不想見到的那個人。
裴疏晏就站在朱牆碧瓦底下,身上緋紅的官袍幾乎與背後的牆融為一色。
況且這個地方尋不見人煙,提前候在此處,只能是為了私下裏見她一面。
當初走的時候她便已經下了莫大的決心,即便是兩年多不見,她對他也已經無話可說,不假思索地掉頭往回走。
“眉眉……”他心頭一急,大步走上前來,輕拽住她的袖子。
鳶眉指甲一寸寸掐進掌心,可她卻渾然未覺,少頃,才回過頭來,冷眼睥睨着他道,“誰是眉眉,裴首輔,你可說清楚,否則……你該知道,不敬之罪,應當如何?”
她的眼神像一把冰錐,一下子便貫穿了他的身體,他心頭一陣絞痛,擡起那雙早已變得滄桑的眼神,宛如瞻仰神佛一般看着她。
她依舊是那樣美,甚至比她之前還更加熠熠生輝,離開了他後,她甚至豐腴了些,再施以脂粉,顯得珠圓玉潤的,令人挪不開眼。
而他失去她之後,便好像是失去土壤的樹,只剩下一身枯枝敗葉,如今人雖還站在這裏,可他心頭清楚,自己不過是一副行屍走肉罷了。
這樣的懸殊之別,讓他産生了一種自慚形穢,他又怎再配與她比肩?
自她離開後,他一度不能體會她為何還要逃,可後來,他漸漸醒悟過來,他雖想極力去修補她的創傷,可在你情我願這件事上,他從來沒尊重過她。
他天南地北地找,心想,到了最後,尋回她已經不是他的執念,他惟願在世上的某個角落裏,她能夠一直平安喜樂而已。
可現在她又站在了他的跟前,他的腳心不由他所控,散了宴便尋到這來。
要說的話字斟句酌了一遍又一遍,可眼下卻腦袋一片茫然,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他唯恐她愈發厭憎他,那雙手也不敢拽着,只暗暗收了回來,萬千的腹語只化成一句話,“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想知道這兩年你過得怎樣?”
鳶眉知道在他跟前也不必做這些無謂的僞裝,于是漸漸彎起那紅馥馥的唇道,“很好。”
“那……那就好……”他的雙眼木木的,笨拙地跟着呢喃道。
既然話已經到了這份上,她索性接着把話道破,“我如今叫葉茵。”
他腦裏都是遲鈍的,半晌才反應過來。
她又接着續道,“除了你,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過往的身份,你可明白?”
他垂下頭道,“我明白了……”
“嗯,我沒什麽好說的了,我已經走出那段陰影,希望你也朝前看,”她說完又喚菱香道,“菱香,我們走吧。”
“是。”
兩人便順着甬道往自己的宮門走去,沒想到剛拐過月洞門,便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的心跳停了一拍,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道,“三、三郎,你……怎麽在這?”
李昭往她身後瞥了一眼,見裴疏晏已拖着沉重的步伐離去,這才将目光挪回她驚慌失措的臉上。
“我并非故意偷聽你們的談話,不過是想回宣德殿罷了。”
他臉上淡淡的,看不出有什麽情緒,她卻從他這句話裏,提取到關鍵的字眼,并非故意……
那麽,這些話還是落入他耳裏了。
欺君罔上可是大罪,只要他吐露出一個字,那後果不堪設想。
她臉上血色盡失,咬着唇不知如何開口。
他卻溫言寬慰道,“阿姐不用怕,我會替你保守秘密,不過我也要提醒你一句,宮裏人多眼雜,你下次還是當心些吧。”
見他态度如常,鳶眉這才稍稍松了口氣道,“多謝你。”
“我都說了,阿姐怎麽還這般客氣?”他斜乜了她一眼,反倒有些生氣起來,“再如此,我便不跟阿姐做朋友了。”
“啊?”她錯愕了一下,才嗫嚅道,“別啊,我再也不說了嘛。”
“騙你的!”他咧開嘴笑了,從她的角度望過去,正好見到他露出一個尖尖的虎牙,顯得格外地意氣風發。
她心頭那層雲翳也徹底散得幹幹淨淨,怨怼地睨了他一眼道,“你總是吓唬我。”
他看了她一眼,眼神是清澈的,可話卻讓人琢磨不清,“誰叫阿姐格外好騙呢。”
鳶眉有些不滿,鼓着腮幫子沉默不語。
他偷觑她臉上的神情道,“我就是口直心快些,可我沒有惡意,還請阿姐海涵。”
她當然知道他沒有惡意,否則也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她伸出援手了。
于是也就将這事放下了。
兩人緩步而行,李昭這才躊躇道,“姐姐和裴首輔……”
鳶眉聽到他又提起這茬,不禁警惕地朝他望了過來。
他摸了摸鼻子道,“是我失言了,我只是有些好奇阿姐的過去,既然你不願說,想必有你的難言之隐,我這話就爛在肚子裏,你當沒聽到吧。”
他能如此體察人心,她實在感激不盡,可道謝的話說多了,他耳朵也聽出繭子來,便只輕聲點頭道好。
走到岔路,兩人就此分別。
鳶眉扶了扶沉重的鬓角,正要繼續往前走,冷不防地發現鬓角的金簪少了一支。
那是皇後娘娘賞下的金頭面,全套統共分為八件,缺了一支簪子,那可了不得。
萬一這根簪子落到哪個外臣手上,被有心之人借機生事,那她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她回想起自己剛才走過的路,幸好,她沒到處亂逛,沿着這條路找,說不定還能找回來。
想到這時,她腦中又浮起那張輪廓分明的面孔。
但願不要被他撿了去,她真的不想再與他有什麽交集。
“菱香,我頭上的金簪子不知丢到哪裏去了?你沿着剛才走走的路找一找,”她說完一頓,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是不該陪着她随意亂找了,更何況她是不想在人前露臉的,于是又道,“我自己先回宮去,讓其他人來幫你找找。”
菱香見永延宮也已經多不了幾步路,這才放心她一個人走,便點頭道,“娘子放心,我必定會幫你找回。”
鳶眉知道菱香雖然忠誠,卻有些執拗,既然她這般答複,便有一種找不回便不回來複命的錯覺,于是她又安慰道,“盡力在角落多找找,實在找不回也沒事,我便去跟母後請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