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除夕
第29章 除夕
裴疏晏自然不會給她鑽空子的機會, 臨走時,特地把來賢留下,表面是說怕她缺人差遣, 實際上她也心知肚明,不過是為了看住她罷了。
一旦她出了門, 來賢便猶如一條尾巴似的, 殷勤地跟在她身後, 甩都甩不掉。
她覺得他實在是有些杞人憂天了, 她的确要走,可也不會挑這個時候,她需要一個可信賴之人,這個人還要有身手,能夠保護她。
還有最關鍵的一點, 便是上次她出逃時, 因為沒有戶籍,只能專尋些偏僻的小道走,如此一來, 也就更加危險重重。
因此, 她早就決定了, 她得給自己弄來一個假身份。
不過她并不急着動作, 反而悠哉悠哉地在街上亂逛着,采買了一堆年貨。
來賢跟在她身後,雙手已快捧不動疊成小山似的物品,臉上也漸漸癟成一個苦瓜。
他不禁腹诽, 不愧是嬌養長大的小娘子, 郎主臨行前給了她三百兩的銀票,也不知道多久被她揮霍完。
郎主一向清貧, 雖然位及人臣,可俸祿也有數,又怎遭得住她揮霍?
鳶眉看不見他的臉色,依舊往前走着,見前面有個衣着單薄的書生支着攤子寫春聯,便挪了過去,盯着他的字看。
半晌她才開了口,“郎君這字真有些風骨,不過再過一個時辰就除夕夜,你還不收攤嗎?”
書生擡眸望了她一眼,登時被她空谷幽蘭似的氣質怔住了,只見她披着一襲雪白的鬥篷,形容姝麗,一張白皙的小臉被凍得紅撲撲的,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紅了。
書生臉頰微紅,這才起身解釋,“某是從外地來的考生,不過回家路上被賊人偷了盤纏,如今是有家歸不得了,只好賺些盤纏回家。”
鳶眉看了他身上那件打着補丁的袍子,于心不忍道,“那不知郎君一副春聯多少銀子?”
“二十文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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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幫我寫十對不重複的,我給你十兩銀子,如何?”
書生聽出她是有意接濟他,臉上臊熱,一個勁地搖頭道,“不不不,用不着這麽多……”
鳶眉道,“沒事,這點銀子對我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你還是去買身保暖的衣裳,快些家去吧。”
“多謝小娘子,”書生朝她拱手施禮,這才問道,“不知小娘子要寫什麽春聯?可有不喜歡的字?”
她見他這般拘束,反而笑了起來,“你看着寫吧,我就喜歡看人寫字。”
書生只覺得那笑容仿佛有種魔力,勾得他魂魄都有些飄飄然了。
回過神來,才赧然地撓了撓鬓角,重新落座,往破舊的硯臺上又添了些水,慢慢地磨濃了墨汁,這才提筆蘸墨一筆一畫地寫了起來。
鳶眉不錯眼地盯着他的手看,見一個個字流暢地從他那雙修長的手寫了出來,胸前自然也舒暢了不少。
來賢見她盯着那書生不放,又要慷慨解囊,心頭直為郎主鳴不平,又透着手中物的罅隙盯着他們倆,以防他們私相授受,白讓郎主掃了臉。
書生在寫,鳶眉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天,“我瞧着郎君文采斐然,不知考了幾名?”
書生手中的毛筆頓了一下,慚愧道,“才三甲六名。”
鳶眉沒想到竟還是個進士!瞳孔一下子便震動了起來。
“三甲六名,這是多少人做夢都求不來的,郎君怎麽這般妄自菲薄?依我看,郎君日後必有一番大作為。”
書生臉上的紅暈更是一直蔓延到脖子裏,也不敢對上她的眼神,只抿了抿唇道,“承小娘子吉言。”
身後的來賢嘴差點歪到天上去。
什麽?就一個落魄進士,便值當她這般纏着噓寒問暖的,郎主當年一舉奪魁打馬游街的盛況她都沒見過呢,倘若見了,又怎可能對他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
依他看,這江娘子就是瞎了眼!
過了會,書生終于寫完了十對春聯,鳶眉便掏出十兩銀子放到他攤面上,而後把那十對卷得整齊的春聯又一股腦地往來賢身上堆了上去。
來賢小聲抱怨道,“小娘子,你說……咱們是不是該回了?”
鳶眉回首看了他一眼,見他被手中的物品淹沒,也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不過心頭到底好受些,于是松了口道,“那這就回吧。”
于是兩人掉頭往回走。
鳶眉沉吟道:“對了,來賢,方才的事,你可一句話都不準跟郎主提起,你可省的?”
來賢心頭猶豫,一時沒顧得上回應。
她又解釋道,“郎主這個人,你也省的,他一向是多心,我怕他知道了會誤會什麽。”
來賢心道,她竟還怕誤會?将才她的眼就差點黏在那書生身上了!
不過這話是不能說的,他已經見識到她的狡猾了,郎主離開前也特地吩咐了,她的話聽一半信一半就行了。
于是他笑着回道:“小娘子不必擔心,小的絕對一個字也不會多說。”
鳶眉也滿意地翹起了唇角。
她知道來賢這張嘴向來管不住,也不是真要他守住什麽秘密,其實這也沒什麽,不過她想探一下他裴疏晏的底線罷了。
回到宅子,她便吩咐來賢換上春聯,又剪了些窗花貼在窗上,還在園子裏挂上一串紅燈籠。
她向來是個懂得尋歡作樂的人,就算一個人也不自苦,這些喜慶的儀式是一樣都不少,在她精心的布置下,也營造出一副熱鬧的景象。
暮色降臨,她便讓人在花廳支起了古董羹,除了張叔張嬸,敏芳和來賢也被特準在下首坐下,熱騰騰的銅鍋咕嚕咕嚕冒着大泡,奶白色的魚湯放了白菜和豆腐,清甜暖胃,一碗下肚,整個人都暖了起來。
談天說地吃了将近一個時辰,這才各自收了手。因是大節,鳶眉便多喝了幾杯酒,這會子臉頰上浮着一層淡淡的紅暈,也有些不勝酒力了,然而她的興致還出奇的好,從袖籠裏掏出利是來,散財童子般的給大家都發了好幾個利是,這才被敏芳攙着回屋去了。
那廂的裴疏晏就沒這麽好運氣了。
自回到叔父裴光耀府中,叔父便直言要他幫忙給他的幺兒裴疏拓謀一個官職。這裴疏拓比裴疏晏小了兩歲,直到現在除了惹禍,還一事無成。
不知道是不是父子一脈相承,裴光耀年輕時也是這般不求上進,不過是人近中年時突然在友人牽了線後才開始做些買賣,後來生意越做越大,竟成了富甲一方的商人,而後免不了要多娶兩房小娘,如今他們家的關系,可謂是表面融洽,實際各有各的勾心鬥角。
這頓本該是其樂融融的團圓飯,卻沒預想中的喜氣,反而因為多喝了兩杯酒而上頭的裴光耀,讓滿桌人都噤若寒蟬。
嚴格說來,裴光耀是不大理後宅之事的,也因為他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嬸嬸萬氏總是滿腹怨言,而這些怨氣,便時常撒在那兩個小娘和她們所出的兒女身上。
裴疏晏年幼寄人籬下,受盡刁難。雖然早已看透這一家子,他從無力改變什麽,就連如今他已開府建牙,他也對于這個叔父懷着極深的恐懼。
裴光耀喝起酒來,更是把粗俗的話挂在嘴邊,指着他的頭大罵,“要不是我把你這個小兔崽子養到這麽大,你能有如今的成就?現在做大官了,可真會擺譜,讓你給拓兒謀個官職也推三阻四的,別忘了,天塌下來我也是你叔父!”
裴疏晏握着酒杯的手骨節泛白,默了默還是緩聲道,“我雖為官,卻非可以肆意妄為,我勸拓弟早些收心,做個生意人也沒什麽不好。”
“要這麽好,你怎麽不做生意去?”
他一時無言。
萬氏接過話頭道,“郎主這話說的,疏晏十六歲便名揚建京,這樣的料子去給你做生意?”
裴光耀道,“婦道人家,你懂什麽!”
萬氏因那裴疏拓也不是自己所出,巴不得他一直這般不思進取呢,便向着裴疏晏說情道,“我是什麽都不懂,可也知道當官并非易事,你也不看看,疏拓是會的哪門子本事,就這塊料也能謀官,那我也謀個官好了。”
裴疏拓觑着衆人的眼色,這才戰戰兢兢地說道,“爹,你也別為難晏哥了,我……”
他話音未落,裴光耀便借着酒意朝他擲去了筷子,嘴皮子氣得發抖道,“你……你這個孽障!老子我為了你操碎了心,你倒怪老子多事?”
說道還不解恨,啪的一聲拍桌而起,便要操家法來,繞過桌子便要打。
裴疏拓的生母文小娘立馬哭哭啼啼地拉住暴跳如雷的他,“郎主,郎主息怒,大過年的……好歹留疏拓一個面子啊……”
一時哭聲、怒罵聲、看好戲的嘲笑聲不絕于耳,裴疏晏就這麽端坐其中,臉上甚至都沒有露出一絲波瀾。
因為這聲音太熟悉了,這曾經是他伴着入眠的聲音。
可他知道,他并非表面看起來淡然。這些直來直去的話鋒裏藏着無數的刀槍劍戟,只要身處其中,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坐了半晌,這場看不見硝煙的戰争還在持續,不知道怎麽嬸嬸也加入了戰局,指着文小娘罵她不知廉恥。
實在是沒意思得很。
他擱下筷子,起身朝衆人道,“我吃飽了。”
衆人這才停下來看他。
他的臉上沒有情緒,只是淡淡道:“叔父,你說的事恕我無能為力。我想起來府裏還有點事,就先走了,你們慢用吧。”
裴光耀聽說他要走,不禁又皺起眉頭道,“一年到頭,你就回來不到幾天,這大年夜的,能有什麽事?”
萬氏也跟着附和道:“是啊,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怎麽也得多住幾天,你叔父性子急躁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有一不順心就要走的?這麽多年來,我和你叔父早就把你當成親生兒子,你這麽做未免令人心寒!”
裴疏晏看着他們倆,平日裏他們争執也不少,可遇到了事倒是懂得一致對外,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麽高的一頂帽子扣了下來,他又怎能完全不在意?
朝中多少只眼睛盯着他,稍微參他一本六親不認,便能搓掉他的一層皮。
可只要對他們心軟,他們便能順着竿爬,像不吸飽血絕不松口的水蛭。
他狠下心來,咬緊牙關道,“究竟是我忘恩負義,還是你們敲骨吸髓,你們心中有數。”
說完也不再理會他們,振袖離去。
走出府門,他的手心仍是有些冰涼,可呼吸卻更加暢快了些,冷冽的空氣灌注肺腑裏,渾身都舒暢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