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博弈
第28章 博弈
這世上哪有什麽恰巧呢, 為了尋回這個玉璧,裴疏晏可下了不少的功夫,可見她态度緩和了許多, 那些曲折也就不值一提了。
又是一個月過去,這些時日以來, 他往返于府邸和老宅, 見不到她面時時常會在腦中描摹起她, 見到面時, 也還算得上融洽。
他們之間的恩怨是非已經算不清了,可他明白,他們之間那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依舊存在。
所以,他給不了她太多。
只要她肯重新敞開心扉接納他,彌補他的缺口, 那當然也可一直保持着這段不遠不近的關系。
下過了雪, 天一日比一日冷了,好在這日天色終于放了晴,日光傾灑在鋪滿雪的路上, 泛出耀眼的銀光。
下了值, 他便來到酒閣, 繞過前面的花廳, 徑直朝後面最隐蔽的雅間走去。
在門口站定後,他屈指敲了敲門。
很快門便開了,開門的那人聲音尖細,雖然穿着常服, 可明眼一瞧, 便能看出是個太監。
“裴大人來了,我家主子等你好一會兒了。”
于是他一入內, 便朝上手的那個玄衣男子施禮道,“臣參見殿下,剛好有些事耽擱,讓殿下久等了。”
被他稱為殿下的這人,正是二皇子李覺。李覺自幼極擅騎射,身材比尋常人魁梧些,且又生了一雙略顯淩厲的鷹眸,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度。
一見到裴疏晏,他那張略顯剛硬的臉,卻是露出了笑意,“都是奴才渾說,孤也不過剛到而已,快請坐吧。”
裴疏晏道了謝,提起袍裾落座。
過了一會,便有人端上美馔佳肴,裴疏晏接過銀壺,牽袖斟了兩盞酒,一盞呈了上去,“殿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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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覺彎起唇角,張嘴把那點酒液潑了進去,“你我之間不必這麽拘禮,來快吃菜吧。”
酒過三巡,李覺那張臉才起了細微的變化,他端着酒盞嘆息道,“李昭又在父皇面前立了大功,父皇對他贊不絕口,你說說……是不是所有人生下來命數便已定下?他的母家是開國縣公,孤的背後有什麽?父皇從來不肯信任我,更不願把他尊貴的目光放在我身上,你說是嗎?”
裴疏晏斂眉道,“殿下生來就比其他人站的高,自然也要比其他人承受的更多些,臣不相信命數已定,只相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殿下千萬別自苦。”
他仰頭又喝了一盞酒,“可自從上次被他栽贓陷害後,父皇已經越來越不相信我了。”
“臣相信殿下。”
“多虧有你。”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對了,這些時日父皇有意為我指婚,挑來挑去,都是些小吏之女,倘若我真和她們結親,那麽又該如何指望東山再起?”
“這些也不要緊,殿下開疆拓土憑的是自己的真本事,”裴疏晏頓了頓,霎時想到了什麽,握住酒盞的指尖略微收攏道,“不知殿下可有心悅之人?”
“沒有,”李覺被他說得豁然開朗,“你說得沒錯,是我狹隘了。”
這也是他願意站在他身後的原因,他雖有宏圖大志,卻也善于納谏,他勾唇道,“殿下是當局者迷。”
又說了一回話,這才各自散去。
臨走時,他想起鳶眉剛好愛吃這家酒閣的酥油鮑螺,于是又打包了一份酥油鮑螺和琥珀饧,這才回到了老宅。
甫一入門,她便迎了上來,仿佛早就站在那兒等他似的。
他心頭淌過一陣暖流,捂住她的冰涼的小手道,“天氣冷,就不必出來了,小心着涼。”
鳶眉不答反問,“郎主今日怎麽這麽晚?”
“應友人相邀,在清風閣小酌了一番,”他說完又沉吟了一下,才補充了一句,“沒有其他不相幹的人。”
鳶眉覺得他這話實在多餘得很,就算他叫了舞伎,也和她沒有幹系,不過臉上卻是淡淡地笑了一聲道,“妾自當明白郎主的為人。”
這樣溫婉的笑讓他心頭熨帖,他握緊她的手道,“給你打包了一份酥油鮑螺,配上琥珀饧吃。”
來賢立即舉高了食盒接口道,“郎主知道娘子就愛吃這家清風閣的,味兒香又不甜膩,甫一進閣便特特交代了,小的抱了一路就怕颠壞了,娘子可別辜負了郎主這一番心意啊。”
鳶眉又是撲哧一笑,瞟了他一眼道,“行了,郎主的心意還用得着你來替他說嚒!敏芳,這就收下吧。”
裴疏晏偷觑着她嘴邊淺淺的笑靥,烏溜溜的瞳仁裏泛着熠熠的微茫,再細瞧,那張小臉上的肉也好像養回來了些,有種嬌憨的味道。
他嘴角上揚道,“那我也來嘗一口。”
她睨了他一眼道,“郎主不是都在外頭吃過珍馐美馔了,做什麽和妾搶這口玩意兒?”
那甕聲甕氣的聲音仿佛沾着酸似的,讓他幾乎藏不住眸底的歡喜。
他湊近她耳邊低語,“那你剩一口給我總行了吧。”
鳶眉當然不會如了他的意,為了不給他剩下一口,她把打包來的小食全都用光了。
結果到了暮食時分肚脹得疼,外頭又冷,便又窩在屋裏不願出去了。
裴疏晏自然也沒有胃口,飯量比平時少了一半。
吃罷回到房裏,見她仍捧着腹部蜷在床上,皺着眉頭哼哼唧唧。
他只覺得哭笑不得,到底還是放緩腳步走過去問,“還疼嗎,要不還是請顧郎中過來吧。”
“別別別……不過是吃多了腹脹……”她急忙拉住了他的袖子。
他便順着床沿坐了下來,揉了揉她的頰邊肉道,“誰叫你不肯讓我一口?你說你……就非得和我作對不可嚒?”
她捂緊雙耳道,“你少說教。”
“好,”他頗為無奈地笑了,一把把她撈過來,讓她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伸出大掌在她微微鼓脹的腹部不輕不重地打着圈,“那我給你揉揉,不然晚上睡不好。”
鳶眉覺得有些癢,身子細細地抽動,躲避他的魔爪。
“別動。”他摁緊了她的肩膀,冷聲警告。
鳶眉見他臉色微變,也不敢再挑戰他的底線,于是又默默地躺了回去。
肚子在他的掌下,越揉越軟,脹痛的感覺也緩和了不少,她便眼神閃爍地推開他的手道,“已經不痛了……”
他适時收住了手,卻把她從床上拽了起來,“下床走走。”
說完便給她披上了銀狐鬥篷,鑲着一圈絨毛的觀音兜照在她頭上,幾乎露出了一雙鹿兒似的眼睛,烏濃的長睫撲棱撲棱的,令人心頭微漾。
他也穿了鶴氅,又往她手上塞了一個手爐,便踅往屋外去了,沿着回廊慢慢地踱着。
外頭的雪已收了梢,只剩下幹冷的寒風刮着,如此料峭的冬夜,大家都躲到房裏去了,只剩下他們漫無目的地走出了一種天長地久的錯覺。
鳶眉低頭細想,除了名分,他所做的一切未必不夠好,只是她當真願意這輩子就這麽無名無份的跟着他嚒?
她不願意,她想,九泉之下的家人們也不會同意她與這麽一個心思深沉的人在一起的。
而爹欠下的債,她這輩子是無力償還了,無論她如何做,她已經清楚了一點,那就是裴疏晏不會放她走。
可她也不會将自己的後半生都綁在這裏,之所以對他低頭,不過是為了放松他的警惕罷了。
兩人一路牽着手,各懷心事。
走了一圈,鳶眉便漸漸走不動了,腦仁被風刮得生疼,雙腿越來越僵硬。
“別走了。”她吸了吸凍得通紅的鼻子道。
“那回去吧。”
他牽着她邁出了步子,她的腿卻仍僵着,不肯挪動。
也就是這麽多年處出來的默契,他一下子便領悟出她的意思。
這些日子來,她越來越有了幾分小性子,他這也才發現,原來她嬌縱起來,也并非是他印象裏的那般面目可憎。
他屈膝在她面前蹲了下來,鳶眉便主動攀着他的脖子靠了上去。
他一面背起她往回走,一面對她說:“年關将至,叔父讓我回家團聚,我大概得年後才能回來了。”
他父母亡故後,是叔父将他養大的,這點他從前就對她提起過,只是她也從來沒去過問他家裏的是是非非。
她溫柔體貼道,“郎主自去吧,不用管我。”
他不難聽出她語氣裏透着一股淡淡的輕快,這點輕快令他喉間苦澀,也讓他起了提防之心。
上次她就是趁着他回秋鏡院時不辭而別,莫非她如今的溫柔小意依舊是她的障眼法?
鳶眉見他沉思,這才覺察自己回答得過快了,于是又壓低了音調補充一句,“反正妾不過是個上不得臺面的外室嚒,郎主要去哪,我又不能拴着你咯。”
這話倒是隐隐表露了她的哀怨,又是說得他心頭五味雜陳。
他當然知道,沒有一個女子願意無名無份地跟着一個男人,可是……他又如何給得了她名分?
莫非要讓他跪在父母靈前,說自己要娶了那害死他們的仇人之女為妻嗎?
絕無可能。
他又陷入良久的沉默。
鳶眉觑了他一眼,又扯開話題道,“對了,妾覺得敏芳有些使喚不動,聽說……她原本就是你房裏人,我一個外室又怎使喚得動她呢,我能不能上牙行重新挑個小丫鬟?”
聽到她顧左右而言他,他這才确信她應該還是對他持有餘情的。
再說這個“房裏人”,實在是令他哭笑不得,便向她解釋道,“什麽房裏人,你要不跟我提起,我都忘了嬸嬸原本把她送給我的時候就存了這層意思,但我發誓,她只是留在外院掃灑,連我房裏都進不去。”
說道,殷切的目光轉過來,像是想得到她的信任。
鳶眉敷衍地哦了一聲。
“不單是她,我房裏從沒過其他丫鬟,不信你問來賢。”
她這才像得到滿意的答案似的,羞紅的臉埋進他肩窩裏,糯糯道,“郎主不必向我解釋這麽些,我明白的……”
濕暖的氣息撲在他脖側,熏得他耳根也有些微燙,他心頭的雲翳撥開了些,這才回道,“既然我已經把她交給你了,你也不用過問我,不喜歡就換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