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偷聽
第21章 偷聽
相處多年,鳶眉從未見過裴疏晏有瀕臨失控的時候,這回他終于露出他的破綻,可惜在仇恨面前,這點不值錢的情愫實在令人啼笑皆非。
她心頭清楚,她已經将過去的一切埋葬進墳墓裏,就不可能再對他動情。
她爹是害死他一家人不假,可他何嘗不是欺騙了她江家,害得她家破人亡?不過,眼下這個境況反而對她有利,只要他對她尚有一絲憐惜,她便能找到解脫之法。
郎中開來了活血化瘀的湯藥,用三碗水煎成一碗濃黑的湯汁,剛端到她跟前她便打了怵,捂着心口連連幹嘔。幾番下來,秋葵也沒了法子,只好喚他過來。
“怎麽不肯吃藥?”以為她不能視物,他的語氣格外溫存。
鳶眉怕在他面前露出馬腳,睜圓的眼睛卻不看他,只是茫茫地盯着帳子看,“我見不着了,豈不正中你下懷?何苦費心治好我?”
他一時語滞,沉吟半晌道:“這是兩碼事。”
她氣極反笑,“裴疏晏,你別把你那套避重就輕的本事用在我身上,我不吃你這一套!”
他忍不住咬緊後槽牙道,“那你想如何?莫非這輩子都想當個盲人?”
她彎唇一笑,“你還沒說我要怎麽做,你才肯放我走?”
“你拿你自己當賭注?”他這才反應過來,他自亂陣腳,竟然差點中了她的計。
他的手指拂過她的臉,最終挑起她微尖的下巴,凝着薄冰的鳳眸似笑非笑地審視着她,“你當真以為你自己有這個魅力?”
鳶眉在教坊司時,受過不少勾人的本事,知道怎麽才能拿捏住一個男人的命脈,于是垂下眼,似泣非泣道,“我當然不敢這麽想,我不過一介殘花敗柳之身,想來你也不會自降身份對我……這個仇人之女起什麽心思吧?”
她眼眸裏含着粼粼波光,巴掌大的小臉嬌怯怯的,再剛強的男人,哪個見了這場面不化成繞指柔?
但裴疏晏不是尋常人,這點技倆對他還當真無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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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淡聲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你也放心,我不會忘了是誰欺我騙我,害死了我們江家人的。”
他目光瞥向她緊握的雙拳,點頭道,“看出來了。”
“所以……你何必留我在跟前互相折磨?”她說完,眼眸慢慢地朝他瞟去。
她見他眼裏湧動着她看不懂的思緒,長睫顫了顫才道,“只要你留下,我不會折磨你。”
她嘴邊浮起一絲譏笑,“你把我當什麽?你的暖床工具?”
裴疏晏陰差陽錯把她留下來,不過是出于對她的愧疚,江集固然該死,可她自始至終都是無辜的。
當他看到她在人前獻媚,被人調戲到無力招架時,就像有什麽東西在他心頭打翻了。
在此之前,他極力回避打聽她的消息,他知道她會經歷怎樣的煉獄,可他從來不敢細想。
可當那一幕赤裸裸地展現在他眼前,那些不堪入耳的話說的雖不是他,卻句句像是按着他的頭罵一般。
他到底還是朝她伸出了手,可是她卻不再需要他了。
他的心頭空落落的,又像是被一根線扯住了。
後來,宗克誠自作聰明送了她過來。
他留下了她,也不過是出于對她的憐憫,從來沒動過要納她為妾的念頭。
從接近江家開始,他便一直很清醒,他不會愛上她。
“我不會碰你。”
鳶眉怔了怔,倏忽想起袁嘉生來,她見識過太多人心易變,男人可以留下冠冕堂皇的話,可是卻不能把他們這些話當真。
“吃藥。”
他見她愣着,便端起碗舀了一勺,傾身過來準備喂她。
鳶眉猛然被他的動作燙住了,倉惶地倒退了一步,抱着雙膝窩在床角,那濕漉漉的眼就這麽提防地看着他。
他的臉瞬間便冷了下來,“你能看得見了?”
鳶眉差點被口水嗆了一下,咽了咽口水才支吾道,“嗯,就是剛才……”
他氣笑了,啪的一聲,把碗重重地擱回托盤裏,“江鳶眉,你的話究竟還有哪一句是真的?”
她卻是不怕他的,反嗆了一句,“半斤八兩罷了?裴疏晏,你身上有一處是真的嗎?”
他咬緊後槽牙,額上的青筋隐隐凸起。
鳶眉見他理虧得說不出話來,心頭隐隐有些快意。
他盯着她嘴角那抹淺淡的笑意,心頭的苦澀幾乎溢到了嗓子眼。
曾經他以為什麽都不懂的小娘子,如今已經可以輕易看穿他的心思,并毫不留情的撕破他的僞裝了。
握在身側的雙拳,慢慢攢地發白,可一擡眼,見她頭上還纏繞着棉布,更襯得她那張小臉蒼白,那雙瞳仁卻像是盛滿星河似的,純稚而又狡黠。
他登時洩了氣般的松開了手,有氣無力道,“你休息吧。”
抛下這句話,他便轉身離去。
鳶眉見他離去,心頭的陰翳也消散了不少,轉身也歪過頭去,拿出本書看了起來。
又過了幾日,她額頭上的傷口也開始結痂了,顧郎中給她換了藥,纏上了更為透氣的麻布。
這些天來,她知道裴疏晏就住在離她不遠的東廂,可兩人井水不犯河水,連吃飯也不用聚在一起,倒是各自都松快。
一大早,她用完朝食便四下散散,她知道這會兒他上值去了,倒也不擔心撞上了尴尬,就這麽走着走着,隔着一扇門,竟聽到玉石相擊般的聲音傳來。
她愣了一下,旋即才想起今日是休沐日。
他在家,那與他談話的另一個人又是誰?
他這樣的人竟然也有好友,不會又是個被他算計的倒黴蛋吧?
按着這樣的疑慮,她腳步也忘了停頓,就這麽走進了花廳裏。
裴疏晏被她驟然而至打斷了談話,不解地擡眸望了她一眼。
對上他的眼神,她才吓了一跳,只好匆忙解釋,“郎主,實在對不起,是妾莽撞了。”
她嘴上雖說得萬分抱歉,眼神卻暗暗瞟向坐在他身側的另一個男子。
只見男子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高鼻深目,身着一襲瑪瑙色的菱格忍冬紋半臂,腰上的蹀躞帶還挂着一串銀狐尾巴。
她怔住了,可以說裴疏晏有多雅正,這個人就有多狂放。
如此截然相反的兩人,竟是朋友?
就在她愣神的當口,男子也摸着下巴将她從頭到尾地打量了一遍,又朝那廂兀自出神的裴疏晏道,“明也,怎麽沒介紹一下,這小娘子是你的什麽人?”
他的一句話讓兩人都如夢初醒。
裴疏晏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沒什麽,一個不重要的人罷了。”
“哦……”梁叔恭點了點頭,又看向鳶眉道,“這人居然說你是不重要的人,你認可嗎?”
她抽出手絹裝模作樣地掖了掖眼角,神情哀怨道,“有什麽不認可的,郎主就是妾的天,他說什麽……我還能反駁不成!”
裴疏晏見她俨然是把她教司坊勾人的那套本事使出來了,莫名攢着一肚子火,礙着梁叔恭在場,她他只好咬牙低斥,“還在這胡言,還不快下去。”
鳶眉只好福身道歉,慢悠悠地退了出去。
然而,她只退到門邊,卻想起那日刑部尚書和三皇子的那番話來,于是定了定神,趴在窗邊偷聽起壁角來。
梁叔恭目送着鳶眉出了屋,眼神還停留在門邊,裴疏晏見他這般,暗暗咬緊了牙。
“诶,她就是你那個……”
“噓。”他比了噤聲的手勢。
“不是,”梁叔恭眼裏的光噌的一下就亮了起來,瞠目結舌道,“這年頭……都像你這般搞的嗎?”
他又腹诽了一句,把仇人的女兒留在身邊,這叫什麽事啊?
他別了他一眼,怒道,“梁叔恭,你狗嘴裏能吐出象牙來嚒?”
他瞪圓了眼道,“你為了她跟我急?我們是什麽交情了,你竟然……”
“若你沒別的正事,慢走不送。”裴疏晏說着端起茗碗,從容地刮了刮浮沫。
梁叔恭看他這副架勢,還當真是起了端茶送客的念頭,這才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坐了回來,“好好好,不提她了。”
“有事說事。”
“你別對我冷着臉啊,我今日來,還是特地給你透露個消息的呢,去年剛上任的監察禦史你知道吧?”他說着呷了一口茶,等着他的回應。
“言卿舟?”
“正是他!”梁叔恭拍掌道,“這人可絕非等閑,甫一上任,從他手裏落馬的官員少說也有七八個了,偏這人倒是清正廉明,誰敢賄賂他的,他直接把名單禀報給了聖上,你說說,還有誰敢對他行賄啊。”
“你說的這些,我也略有耳聞,這也值當你跑一趟?”他說完,目光在他身上掃了一遍,眉骨微動道,“不會是你……惹了事吧?”
“哎喲,哪是我啊,”他啧啧嘆了一聲,用手勢比道,“人家這是盯上……”
“我?”
梁叔恭道,“你那日腌菜甕裏藏金錠子的事,不知被哪個嘴碎的傳出去了,言禦史聞風少不了要來查你的賬,你小心點。”
裴疏晏眉頭緊鎖。
“還有,你近來還有回你叔父家嗎?”
“沒有。”
“我勸你也小心,你如今身居高位,只要你叔父家不給你拖後腿,倒還能保你平安無事,倘若……”他嘆了口氣,“那就難說了。”
“多謝你提醒。”
“謝什麽,小意思。”
這廂談話的內容越扯越遠,鳶眉也就沒興趣再聽下去了。
不過,就在剛才,她得知了一項重要的信息,居然有人假借送腌菜為名,給裴疏晏送了一甕金子,以此來向他謀取好處。
還有,他叔父家聽上去也并不簡單。
上次她光是聽說是二皇子的擁趸,已經夠她震驚許久了,沒想到這次更加荒唐,他居然還受賄!
從前她對他還有過一絲幻想,以為他不至于做出這等同流合污之事,可如今她已經看破了。
她曾經就是過于信任他,才會被他傷得體無完膚,現在的他已經不值得她再為他動搖了。
想到那個叫言卿舟的監察禦史正在查他的賬,她想,或許她可以助他一把。
就算不足以置他于死地,也要搓掉他一層皮,才能解了她的心頭之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