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黑化
第20章 黑化
就在兩人無聲的對峙中,馬車也終于停了下來。
裴疏晏率先下了車,這才轉身朝她伸手。
鳶眉卻不要他扶,只自己捉裙便借了馬凳下車。
甫一下車,她才看清眼前的景色,天色已經漸近黃昏,郁郁蔥蔥的樹木有些陰森森的,一眼望不到盡頭。
一聲又一聲的狼嚎就在山林裏回響,仿佛再往前走一步,就會落入這些野獸的爪下,成為它們的美味佳肴。
她的雙腿像灌了鉛一般動彈不得。
“就在前面。”
他拽住她的手腕往前走去。
他的力氣很大,她被拽得步履蹒跚,只好跟在他身後走着,走出十幾步,這才看清前面竟是一個墳墓。
“到了。”
她瞪圓了雙眼,定定地看着墳墓上的字。
府君裴光啓
顯妣翟飛雪
先兄裴疏嶼之墓
裴疏晏泣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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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訝嗎?”他問,“十一年前,我爹和哥哥便卒于那場無妄之災,其實你不知道,我也差點葬身在那座塔下……”
“怎麽會?”她眨了眨眼,難以置信地看着他,眼裏的淚光在打轉。
“我記得清楚,那年我才十歲,塔将要建成,爹帶了我和哥哥登了塔,後來……我下樓摘草玩……”他舉臂那麽一比,“轟隆一聲……那麽高的塔,就在我身後倒下,爹和哥哥,還有那麽多工匠都埋在廢墟裏。”
沉重的記憶,無法走出的夢魇,三言兩語便能總結。可是,即便是把這份埋藏在心裏多年的隐私都剖出來,他也不覺得她會與他感同身受。
“我撥開破碎的瓦片,肩起橫梁,想找到爹和哥哥的身影,可我的腳下有很多人,也有很多血,他們都在哭着,求我救救他們,我恨自己不能生出三頭六臂……”他說到最後,眼眶也泛了紅。
“可我救不了任何一個人,只能看着那些生命在我眼前流逝,我獨自一人回到家中,被娘指責,後來連她也不在了,我又寄人籬下,受盡奚落,在我在受這些折磨的時候,在那些無辜家人都受盡煎熬的時候,你在做什麽?”
“你在用那些血肉築起來的銀子,焚香挂畫,歲月靜好。”
鳶眉到底心善,一想到那個人間煉獄的畫面,她便止不住地抽泣起來。
裴疏晏見她單薄的身影立在寒風中,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忽然就住了口。
鳶眉猜得到結局,也明白他帶自己來這裏的目的。
于是她雙膝一軟,啪的一聲跪倒在地上,朝着墳頭磕了一個響頭,“罪人之女,來向您謝罪了……”
她的動作太過生猛,就在他的面前猝不及防地發生了,他恍惚能聽到頭骨和地面發出擊叩的悶響,仿佛也在他心頭捶下沉重的一擊。他本能地對她伸出手,可聽到她告罪的聲音響起,這才如夢初醒,僵硬地收回了手。
猛一叩首,深入骨髓的疼痛便通過額頭沁入她的身體,疼得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濕黏的液體順着她的額頭往下淌,浸潤她的眉,淌進她的眼。
好痛……她不過是磕了一個頭,便已痛得徹骨,被壓在塔下動彈不得的那些人,那該是怎樣的一種滋味?
她在這一剎那,也終于理解了,他為何會突然變得如此陰郁?誰見了這場面不會發瘋?
只是她還想不明白,為何她爹會是這種人?她這麽多年衣食無憂,吃的用的到底是多少人的血肉?她享受的已經夠多了,是該要償還的。
她擡起頭,霎時眼冒金星,定了定才緩和過來,慢慢望向他的臉。
她想從他緊繃的臉上看出一絲快意,可卻見到他臉上的血色消失殆盡,顫動的瞳仁裏也透露出他的驚恐。
她擡手抹開臉上的血跡,怔怔地想,難道她這副樣子有那麽可怕嗎?
“裴疏晏……對不起,”她又朝他磕了一個頭,許久才道,“我爹害死了這麽多人,不過,我們江家也都受到懲罰了,是不是就可以一筆勾銷了?”
裴疏晏擰緊眉心,“什麽意思?”
她望向他,腦袋驟然一陣暈眩,可卻挑唇一笑,“我知道,你定是恨透了我,既然如此,那便把賣身契還給我,放我走吧。”
他過來摟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答非所問道,“你受傷了,趕緊回去。”
她努力睜開越來越往下耷拉的眼皮,暗紅的影子在眼前飄忽不定,她知道他的臉就近在咫尺,可她怎麽也分辨不出他的鼻子眼睛。
她顫着聲問,“回去?回去哪裏?哪裏才是我的家?”
裴疏晏沒有回答,可雙手卻将她圈得越緊。
鳶眉卻不知從哪來的力氣,一把掙開了他的鉗制,撐着身子,慢悠悠地站起來,因看不清前路,她只有循着光線跌跌撞撞地往前摸索去。
她什麽也看不見,可腳步卻沒有遲疑,感受到迎面吹過來的寒風,她便朝着風的方向走去,很快,她已站在風口之上,耳邊的風在呼嘯,吹亂了她一頭烏黑的長發,也吹得得她幾乎站不住,腳心一滑,整個人差點向前撲倒。
危險就這麽與她擦肩而過,她以為定會摔倒,怎知手又被緊緊得攥住了,她回過頭,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身上凜冽的氣息,卻讓她渾身打了個顫栗。
“想死?”他的音調還伴随着起伏不定的呼吸聲。
鳶眉的腦子一時沒有轉過彎來。
裴疏晏看着她呆若木雞的臉,胸前的起伏才漸漸平息。
起初他便這麽冷眼看她踽踽獨行,甚至自負地想着,倘若她拒絕他的幫助,那是該讓她長長記性。
可是當她毅然走上了懸崖,他登時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鳶眉無意尋死,她只是眼睛看不清了而已,意識到她剛才差點跌下懸崖,她這才浮起一陣後怕,雙腿也還是虛軟的,面對他陰陽怪氣的質問,她也恍若未聞,只緊緊地拽着他的衣袖,嗫嚅道,“裴疏晏,我不想死。”
裴疏晏溫柔地将她被風吹亂的發絲撥到耳後,薄唇幾乎貼在她冰涼的耳垂上,溫熱的氣息,清晰地灌進她耳裏,“別怕,你定會長命百歲的。”
鳶眉茫然地看着他,明明他可以親眼目睹她失足墜崖,為何還要多此一舉救下她的命?
下一刻,他凝着薄霜的話又飄進她耳裏,“你若死了,那幾十條人命的債,又有誰來還呢?”
她反問:“我能怎麽償還?”
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見她眼睛竟是一眨不眨的,這才慢慢攢緊眉心,“你眼睛看不見了?”
她執着地又問了一遍,語氣也加重了幾分,“我說,你想讓我如何償還?”
“不知道,等我想好再告訴你,”他屈膝在她跟前蹲下,拉過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輕而易舉就把她背了起來,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停在山腰的馬車走去,這才續上前半句,“先養好自己,再來談償還。”
他的背很闊,她伏在他身上如履平地,有些冷冽的迦南香融進了她鼻息裏,令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年的上元節,她偷溜出府,與他不期而遇,她假裝崴了腳,他便一聲不吭地背了她一路。
那時她便覺得,此生非他莫屬了,誰能想到不過短短幾年,便已經物是人非呢?
車停得不遠,也就幾十步路就到了,登了車,兩人貼着車圍正襟危坐,恨不得中間多條楚河漢界來,倒也相安無事地回到老宅。
“喚妙春堂的顧郎中來。”他邊把她背進宅子邊吩咐張叔道。
張叔見她半邊臉都是血,怔了一下,張嬸更是驚恐萬分地跟在她身後問,“娘子這是怎麽了?”
盡管回來的時候車速已經放緩,可她還是經不住長時間的颠簸,額頭上的傷口還在不斷地往外滲血,這會子臉色白得猶如一張紙,更是沒有力氣回她的話了。
裴疏晏感到肩膀上一沉,她的小臉幾乎就毫無力氣地垂在他肩側,他扭頭看着她汗濕的劉海,心頭像被一根線扯住了。
“記住你說的,養好身子……”
她輕吐出一口氣,聲如蚊吶地回,“我記得。”
他喉頭滾動,聲音也有些沙啞,“記得就好。”
她攥緊了的衣襟,小小的一只手,像是把他的心竅也攥住了,他心跳頓了一下,未知的恐慌向他兜頭罩來。
她輕聲道,“那你也要守信,只要我償還了,你就能放我走了吧……”
他沒有回應,低着頭往前走。
她抿緊唇,使出了渾身的力氣,手上攥得更緊了,他心口也一陣緊縮,鈍鈍的痛意漸次蔓延了開來。
得不到他回應,她心頭又墜入了冰窟裏,忍不住又譏諷道,“莫非你這真君子,還要為難我這個弱女子嚒……”
雖然她的話氣若游絲,卻不啻于當衆甩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他早有自知之明,他不過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僞君子罷了。
半晌,他終于回她道,“我答應你。”
鳶眉這才安了心,那雙攥在他胸前的手也無力地垂了下來。
他将她送到西廂躺下,讓秋葵打了一盆清水過來,他伸手在水裏探了一下,不悅道:“太冷了,兌點熱水。”
秋葵這才又兌了熱水,他卷起袖子,試了水溫,這才擰了帕子一點點拭去她臉上半幹涸的血跡。
擦到眼睛時,他手中的動作放得更輕了,“能看到東西了嗎?”
其實回程的路上她就已經能視物了,她沒想到他還以為自己看不見。
她看見他眼裏的擔憂,這才疑惑,原來他也會為她心痛嗎?她心頭有一陣隐隐的快意襲來,于是很快垂下眼睑,搖了搖頭。
“你先躺會,郎中馬上就到。”
她不想再見到他的臉,索性閉上眼道,“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他只得踅身出去。
過了會,郎中也來了,卻只診斷為皮外傷。鳶眉一裝便裝到底,堅稱自己不能視物,讓郎中也犯了難。
他怒極而罵的聲音隐隐約約在門外響起,“不是說沒有大礙嗎?怎麽還看不見?”
“大約……是有淤血未散,先煎幾副藥試試吧……”
他的音調平緩了下來,“勞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