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争執
第15章 争執
鳶眉對着窗格子側躺,聽窗外的雨聲沙沙作響,被黑黢黢的夜幕包裹着,反倒給予了她一種安全感,那些盤旋在心頭已久的疑惑,又通通浮到嗓子眼來。
許久,她輕輕地翻了個身,耳朵裏卻是關注着他的動靜,聽不見他翻身打呼,便猜測他也還沒睡着。
她攥緊被角,手心裏逐漸起了一層潮意,躊躇了片刻,才用聲如蚊吶的聲音喚他,“裴疏晏……”
原也沒有期待他的回應,可半晌過後,卻聽到他嗯了一聲。
他的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可她卻猛然想起,她以前每一次喚他晏哥哥,他亦是如此回應她的。
他的聲音一般沒有過多的波瀾起伏,可眼底卻含着笑意,嘴角也克制地勾勒出一個淺淺的弧度。
她常常沉溺在這樣的笑容裏,覺得他就是她對自己的愛,後來才明白,她錯得太離譜。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可她還是将自己從這段不堪的回憶中拉扯出來,她不想再緬懷這一段卑微的關系,即便她如今成了他名不正言不順的外室,可只要不再繼續淪陷,她便還不算輸得徹底。
思忖良久後,她問,“我爹被彈劾一事,你是不是早就知情?”
“嗯。”
“那想必你也知道些內情了?”
他頓了頓,才低聲道,“沒有人比我更了解。”
鳶眉一時沒有悟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聽到他的回答,她的心又仿佛又被潮水淹沒,鹹澀的味道一下子便沖上了嗓子眼。
她哽咽了下,這才緊接着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何瞞着我?我明白大難臨頭明哲保身的道理,我也不期望你能扭轉局面,可至少……我也有知道真相的權利……我希望你能把那個陷害我爹的人、把他的名字告訴我……”
“你意欲何為?”他不驚訝她會冒出這樣的想法,江家人是把她保護得太好了,她自然不會把那個慈父和那個殘害人命的貪官污吏聯系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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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知道真相,我還想要……”她吸了吸鼻子才道,“讓他也嘗嘗家破人亡的滋味。”
“那我不能把他的名字告訴你。”
她崩潰質問,淚早已暗暗流淚滿面,“為什麽?”
他的心緒也被她這細細的抽泣聲攪成一鍋粥,默了默才嘆息道:“或許有沒有另一種可能……這根本就不是你以為的陰謀,更不是一樁冤假錯案?”
她捂着耳朵怒吼,“不可能!”
他胸前劇烈起伏着,抑平無處可發洩的心火,猛然掀開被子坐起身來,朝着窗邊曼妙的身影走去。
鳶眉覺察到他靠近的身影,也趕緊撐着身子坐了起來,正要往後縮,肩膀卻被他滾燙的手鉗住了。
黑暗裏,他暗潮湧動的漆眸牢牢鎖住了她的眼,凝了她許久,才問,“好,退一萬步講,你想複仇?你能怎麽複仇?”
她一時語滞,頓了頓才道,“我總有我的辦法……”
“既然你有辦法,那也不必問我了。”
“你……”鳶眉氣得倒噎一口氣,摸到手邊的一只引囊,便朝他扔了過去,“你怎麽可以這樣?就算你從始至終沒有喜歡過我,難道我爹不是你的老師嗎?哥哥不是你的摯友嗎?難道這些也都是假的?”
她一連串地質問,像是往他心裏紮了一根根的毒刺,他何嘗不知江家人待他的好?愈是這樣,他心底便愈加難以跨過那個坎,就在江家被抄斬之後,他整宿整宿地失眠,他陷入了一個永遠無解的僵局裏。
好像有一根線在他心頭拉扯着,線的一端是他終于無愧使命,鏟除了奸佞,而另一端卻是他欺師叛友,背信棄義。
最愧疚的莫過于差點與他定了親的她,他只有一遍遍告誡自己,她不過是個奸臣之女,他又怎能對他起憐憫之心?
可心裏頭的另一個聲音又告訴他,她不過是個什麽都不知情的小娘子,縱使有些嬌慣,可心地卻比誰都還要善良,這樣的懲罰于她還是有些過重了。
最後的他還是選擇了持心正道,親手斬斷了與她的所有可能。
他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虛弱的聲音也帶着自嘲,“你說的對……我無可辯駁。”
鳶眉原以為心已經不會為他而痛了,沒想到聽到他親口承認,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又開始隐隐抽痛了起來。
痛過之後,她很快又振作了起來,咬緊牙關道,“好,你不告訴我,那我就自己去查,倘若讓我知道那人是誰,我絕不會放過他。”
最後那幾個字,幾乎是從唇縫裏擠出來的,仿佛要把那仇人碎屍萬段一般。
“你自去查吧。”他狠下心來,淡淡地抛下這句話便踅回大床躺下了。
沉重的被子像一口巨石壓在他身上,壓得他幾乎難以續上氣來,一閉眼,枕邊隐隐的花露清香便無孔不入地融進他的鼻息裏,令他莫名有些心煩意亂起來。
他再也沒有開口,也沒有睡着。
另一邊的鳶眉也沒有好到哪裏去,臉上的淚幹了又淌出新的來,像是怎麽也流不盡似的,直到最後哭得累了才昏睡了過去。
翌日起床時,他早已沒了身影。
張嬸見她眼下有一片淡淡的青影,聲音也有些嘶啞,便會錯意道,“郎主也真是的,也不曉得女兒家身子矜弱,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倘若受不住,千萬別硬忍着。”
“不是這樣的,是……”她臉皮薄,即便是經過人事,可被人這麽堂而皇之地說,還是臊紅了臉,想解釋可發現根本無從說起,索性咽下不說了。
張嬸見她欲言又止,又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道,“娘子也不必害臊,都是姑娘家過來的,這有什麽,我就說娘子性子嬌軟,又是如花似玉的模樣,沒有道理郎主會不喜歡你,只要你再……溫存些,哪個男人受得住?”
張嬸還在為她突然“受寵”而欣喜若狂,可她想到昨晚那場不歡而散的談話,心底卻是一片荒涼。
她望着窗外喃喃道,“張嬸,你別說了,我和郎主……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郎主不過是迫于無奈才留下我,他不可能喜歡我,我也……不會再心悅于他。”
張嬸見她臉上沒有一絲喜悅,這才讪讪地閉了嘴。
吃罷飯,鳶眉看天色尚好,雖是陰天,卻也不涼不燥,便讓張叔備了轎來。
張叔聽到她要出門,大為吃驚,便随口問了句,“娘子想去哪?”
她沒有明說,只回道,“去……辦點私事。”
“好嘞,娘子稍等,我這就叫人過來。”
鳶眉昨晚想了許久,她知道裴疏晏覺得她成不了事,也不怪他這麽想。從小到大,她便是個知難而退的人,因此也造就了她樣樣都學,可卻沒有一樣有所成就。
她總覺得自己比起以前是強大了,可仔細想想,她也沒有嘗試為含冤的父親做些什麽,她不過是在各色男人之間來來回回,成為他們的附庸。對于今後,她雖有過暢想,但沒有付出過努力的暢想,難道還能期待別人替她實現?
她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她想,她得查清真相,替父親正名,否則,她又怎配得上做江集的女兒呢?
不過,江家一倒,她在建京也不剩幾個親戚,況且都是八輩子不走動的,她到底不肯腆着臉登門拜訪,可她在教坊司的時候,倒是結交了不少達官貴人,或許可以從他們身上入手。
她立馬又想起袁嘉生來,論那些客人對她的情誼,恐怕沒有誰比得過他,可是他們都鬧成那樣了,他還會幫他嗎?
她心裏也沒底,可總覺得應該試試。
軟轎一直擡到了袁家,她心頭卻發怵了起來,袁嘉生官職不高,可父親卻是詹事府詹事,也就是太子眼前的紅人。
因袁家還沒分家,除他之外,他的兩個哥哥和家眷也都住在一起。
這種高門大戶,又怎會容下她這種卑賤之身?倘若自曝身份,怕是連門檻都進不去,幸好她在這座宅府裏,還有另一個熟人,不過那個人原本就與她不對付,也不知願不願見她一面。
總之,求人辦事,她早做足了被奚落的準備,因而提着備下的薄禮,吩咐秋葵叩了門。
少頃,門開了,一個管家模樣的人看着她問,“誰啊?”
秋葵道,“我家娘子是府上小娘的姐妹,還請您通傳一下吧。”
管家皺着眉毛問:“哪個小娘?”
“就是袁員外郎的妾室,祝小娘。”
“哦……”管家的臉上立刻露出鄙夷的表情,一雙三角眼在軟轎上睃了一圈,這才問:“那請問你家娘子尊姓大名啊?”
秋葵跺腳道,“你這個人怎麽回事,我家娘子的芳名是你能知道的嗎?”
管家見她只有一個丫鬟随行,轎子也是半舊的,便知道并非大戶人家的小娘子,有些不耐煩地搖了搖手道,“沒有名姓,是個人都能冒充什麽姐妹,倘若我什麽阿貓阿狗都放進來,我這個管家還做不做了?”
秋葵猶豫了起來,就是這麽一瞬間,管家已挑唇笑笑,轉身準備往回走。
“管家留步,我出身江府,實在是有要事要見祝小娘,還請你通傳一聲吧。”鳶眉探出頭道。
管家聽她說話聲音不緊不慢,再回首一看,竟是個明眸善睐的少女,舉止娴雅,頗有大家閨秀的氣度,這才一轉方才冷硬的态度道,“既然如此,我就替小娘子通傳一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