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外室
第13章 外室
鳶眉自以為已經做好應對之策,可當那頂軟轎擡到裴疏晏的門口,看到那熟悉的朱紅大門,她便想起那個令她終身難忘的夜,心頭剛建好的防線又瀕臨崩潰。
可轉念一想,在這段關系中,她從來沒有做錯過什麽,背信棄義的人是他,她又何需逃避呢?
這樣的想法令她心頭寬慰了許多,雖然她還做不到完全不在意別人的目光,不過至少面對他,那個羞愧的人,不應當是她才對。
轎夫将軟轎放在裴家門口便鳥獸散了,看來宗克誠本就不會給她後退的餘地。
秋葵只得上前叩門,不一會兒,管家便開門出來。
聽到秋葵表明來意,管家這才把目光瞥向門口那頂二人擡的小轎,只見這頂小轎刷着朱漆,轎頂又裝了一層裝飾,和成親的轎子竟有些相似。
當然,和那等八擡大轎的規模是比不上的。
這麽大的人,他當然不能做主了,于是踅入屋裏向裴疏晏禀報了此事。
裴疏晏自是拒絕。
管家便只能出來傳話,鳶眉聞言,心頭并沒有松快多少,她現在雖脫離了教坊司,可賣身契卻是攥在宗克誠手裏的,她根本無處可去。
再說,宗克誠花重金買下她,又怎會白白浪費了這個奉承的機會?他不會死心的。
鳶眉一動不動地坐在轎裏,仿佛入定。
管家慢慢将那扇門掩了上去,直到過了晌午,裴疏晏正好要出門,管家吩咐備車,這才發現那頂大紅轎子還堵在大門前,不由得一臉鄙夷地上前來趕人,“這位小娘子,咱家郎主向來磊落,說不納妾就不納妾,又怎會有你這般厚顏無恥之人?郎主要出門了,請你速速讓開,別沖撞了他!”
鳶眉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好半晌才攥緊了雙拳道,“你說誰厚顏無恥?”
管家滿不以為然道,“不就是你嚒,哪有人上趕着跑到別人家來的?都明明白白拒絕你了,還腆着臉不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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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葵氣得怒罵,“你個老積年!”
鳶眉也積着火,可想了想,還是忍住了,便掀開簾子,探頭道,“管家說的好沒道理,倘若我能走早就走了,可你瞧瞧,眼下我連擡轎的都沒有,你要我到什麽地方去?”
管家一見到她那張熟悉的臉孔,登時瞳孔微顫,聲音也不成調,“你……你是江娘子?”
鳶眉已經許久沒聽過有人這麽叫她了,連她自己也習慣自稱芙蓉,可如今,她已經從教坊司裏出來,是應當用回本名了。
見他驚慌,她更要表現得從容,因而只是挑挑唇,并未搭腔。
管家見她不怒反笑,心頭卻惴惴直跳,趕緊哈腰道歉:“江娘子,實在是不好意思,老奴老眼昏花了,您大人別記小人過。”
既然他都道歉了,鳶眉也不會糾纏到底,畢竟當真起了争執,她未必能落得什麽好處,“我當然不會将那些混話放在心底,你放心吧。”
得到她的回應,管家終于舒了一口氣,又想起江娘子曾經是郎主的青梅竹馬,如今落了難,想必男主對她亦有顧惜之情,因而也不敢慢待她。
于是換上一副笑臉道,“江娘子還請再少待一會兒,我這就向郎主回禀。”
話音剛落,便疾步轉入了宅子。
秋葵聽了一會,眼睛瞪得比銅鈴大,等管家一走,便訝然道,“女……娘子,你竟然和這家主是熟識嚒?”
“都是老黃歷了,如今他是什麽身份,我又是什麽身份?你以為這是好事嚒?我倒寧願是個陌生人!”
秋葵擡眼看着這碧瓦朱甍,依舊瞠目結舌。
俄而,從宅門裏走出一個身着竹青氅衣的男子,他緩步走到鳶眉的轎子跟前,凝着這頂大紅花轎良久,眉心幾不可查地蹙了起來。
鳶眉躲在轎裏自是見不到他眸裏有隐隐的波濤翻湧,秋葵年紀小,只被他通身的氣質震懾住了,大氣都不敢喘,當然也覺察不出他如此克制的情緒。
裴疏晏又看了一眼,便兀自登車離去。
鳶眉以為她又會被遺棄,怎知他前腳剛走,後腳軟轎便動了起來,秋葵也驚慌問前來擡轎的那兩個陌生轎夫,邊跟着走邊問,“你們要把我們娘子擡到哪去?”
轎夫笑出一口銀牙道,“你怕什麽,咱家郎主是個宅心仁厚的,總不會把你們主仆賣到荒郊野嶺去!”
鳶眉自是不知道他葫蘆裏賣什麽藥,再壞的結果,也不過是擡回宗府,至于宗克誠會怎樣待她,她就不省的了。
然而轎子七彎八拐,到了快黃昏才抵達一個宅院,轎夫徑直将她擡入園子裏,這才将轎子從肩上卸了下來。
“江娘子落轎吧。”
鳶眉這才從轎裏鑽了出來,擡眼将這個院子巡睃了一圈。
這是個不大的院子,看上去也有些年頭了,不過園內種了不少花花草草,看上去仍是欣欣向榮的景象。
北牆邊上搭着葡萄架子,一片綠茵之間還隐匿着一串串不起眼的小花。而葡萄架子旁邊另有一張竹藤做的逍遙椅,頗有巧思。
再往裏走,依次是花廳、正房和東西廂房,屋內雖沒有人,可卻打掃得幹幹淨淨,東西也一應俱全。
轎夫跟守門的老夫婦閑聊了一會,這才過來向她告辭,“江娘子以後就在這裏住下吧,有什麽短缺的,吩咐張叔張嬸便是,小的這就告辭了。”
鳶眉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地方竟是裴疏晏的別院。
看來,他并不承認她是他的妾。
可為何又要将她留下來呢?
她不明白,秋葵就更懵了。
她看着她追問,“娘子,那裴大人究竟是想幹什麽啊?”
“我也不知道。”
張叔張嬸在這裏看了半輩子的空屋,從前郎主只是每年會過來住幾天,後來他官越做越大,事也越來越忙,便更加沒踏足過這裏了。
他們還清楚地記得,郎主最後一次過來時,還是前年的寒冬,他破天荒的來這裏住了大半月,而且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連日裏都把自己灌得一副醉醺醺的樣子,可後來,他又好得跟無事人一般了。
張叔張嬸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總之,他再也不過來了,可既然如此……為何又送了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過來?
到了這份上,鳶眉反倒有種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态,于是踱着步子,将屋子都參觀了一遍,卻見正房的門緊閉着,外頭還扣上了一把鎖,猜想這便是他的寝室,于是便踅入了旁邊的廂房。
這間廂房布局也相當雅致,不僅有張黃花梨的架子床,另外又陳設了書案、多寶閣等物,而另一間的廂房裏的陳設便簡陋了許多。
既然要住,她當然要挑間好的,于是她便回到這間東廂,吩咐張嬸,“張嬸,麻煩你把床上的用具都換一副新的吧。”
張嬸有些愕然的看着她,“娘子要住這間?”
鳶眉點了點頭。
張嬸只能依言行事,鋪完了被褥,又回頭望着她那張神仙似的的臉,猶豫着問道,“娘子餓了沒?今日小娘子來的倉促,家裏也還沒有備多少菜……”
她淺淺一笑道,“不妨事,有什麽吃什麽吧。”
張嬸被這笑容恍了心神,怔了一下才道,“噢……好的。”
簡單吃過粗茶淡飯,她便踱到書櫥邊上,眸光在那排列整齊的書本上掃過,只見上面都是些儒家著作,又有開蒙讀的《三字經》、《千字文》,更特別的是居然還有《天工開物》、《考工記》等等。
她知道他極為擅長木雕,可看了這一堆的工藝著作,才知道他鑽研的大概比她想象得還深。
她挑了半天也沒看到自己喜歡的鬼怪雜談,只能随便抽了本儒家著作來看,不知不覺,便已經是月上中天了。
秋葵進來侍候她洗漱,本以為他會過來,連覺也不敢睡,又心不在焉地回到書案前翻起書來。
可眼看已快到子時,聽了張嬸的話才知道他已經許久沒來了,便決定不再理會他,轉身熄燈就寝。
一夜無眠,到了次日,他當然也沒有來。
鳶眉倒是樂得自在,畢竟她還沒有想好要以怎樣的姿态與他共處,他不來,她便成了這座宅子唯一的主人,不用再奴顏婢膝的取悅別人,已經是萬幸了。
不過,獨居的日子到底無聊,日子一天天過,書櫥裏的那些書也不知不覺被她看了大半。
從前的她無憂無慮,只覺得這些書晦澀難懂,可如今她是沒有別的事做,只能細細鑽研起這書中的道理來,書讀的越多,仿佛心境也沉澱了些。
再後來,葡萄架子上的葡萄熟透了,她便挽起袖子,跟着張嬸剪葡萄,只是那葡萄又酸又澀,她嘗了一口便直皺鼻子,不肯再吃了。張嬸卻說這樣的葡萄用來釀酒最好。
于是她便躺在那張逍遙椅上一搖一晃的,看她淘洗葡萄,再将葡萄和糖霜裝進甕裏,再加蒸熟的酸米,接着便是封甕。
到了十月,氣候轉涼了,屋後的豆角也已長成。
張嬸說用豆角和豬肉做成臊子,淋在湯餅上,再趁熱拌上香油最好吃了,聽得她也犯了饞,便湊在張嬸身側看她揉面團子。
竈臺上的熱水燒得咕嚕咕嚕,張嬸手中的面團子也被抻長了,放在案臺上甩得啪啪作響,外面卻下着瓢潑大雨,雨柱子拍在青瓦上,像是在和聲似的,鳶眉在這嘈雜的聲音裏,感受到一種久違的寧靜。
然而這份寧靜還沒多久,就被驟然從門外進來的張叔打斷了。
他一進來便吩咐張嬸,“你這個先緩緩,郎主來了,外頭雨太大,都淋濕了,你先煮碗姜湯,待會兒給他送過去吧……”
鳶眉望向窗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