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買賣
第12章 買賣
鳶眉拖着一副殘軀回到教坊司時,渾身都疲軟無力,身上也滾燙了起來,只得病歪歪地倚在那張美人榻上。
秋葵給她端來了水,怎知她一入口,一股酸水便自腹腔湧上了喉嚨,她的頭朝旁邊一歪,扶着心口便昏天暗地地吐了出來,連朝食都吐光了,最後吐出來的,只是苦得令舌根打顫的膽汁。
好半晌,腹中才舒适了些,顫抖的手接過秋葵遞過來的茶水漱了漱口,便無力地倒了回去。
秋葵按捺住疑惑,低頭收拾起一片狼藉,又端來清水,将裏裏外外都擦了一遍。
幹完了活,見她仍閉眼躺在那裏,便小聲道,“女樂要是身子不适,還是回床上躺會吧,你本來身子就弱,着涼了可就不好了。”
鳶眉只是搖頭。
秋葵沒辦法,只好禀告尤二娘。
尤二娘自然也是聽說了她攪了宗參議的局,原本想要斥責她一番,可見她病恹恹的,便把話都咽到肚子裏去了,看了一會,見她一副半死不活的你模樣,便吩咐了秋葵請郎中過來看她。
郎中過來先是給她診脈,又給她手指上的傷口敷了藥,囑咐道,“女樂這是郁結氣滞才會突發急症,切要記住放寬心态,病才會好得快。”
鳶眉腦袋昏昏沉沉的,仿佛墜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嘴裏只哼哼唧唧的,哪裏又聽得清他說的話呢?
秋葵只好替她應了下來,送走了郎中,又給她煎了藥,正把晾得适口的藥端過來,準備服侍她喝下去時,又見她裹緊身上被子,牙齒止不住地打寒顫,嘴裏還念念叨叨的,湊過去,才聽清她在說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老天爺要如此對我……我寧願死了,死了倒還幹淨些……”
秋葵大駭,忙坐下來勸她,“女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怎麽去的時候好端端的……回來便成了這副樣子?”
秋葵想起一年前,自己剛見過她時,她亦是這副毫無求生意志的模樣,好在時間到底洗刷去一切,她也漸漸地适應了這種生活,又怎麽會突然犯起傻來呢?
“女樂不是堅信自己父親是被冤枉的嗎?你難道就甘心這麽死去?”秋葵突然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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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猶如當頭一棒,狠狠地擊中了鳶眉的腦袋。
是啊,她受到的苦已經那麽多,也都熬過來了,這時候又怎能因為不堪受辱而随意死去呢?如果是這樣,她也沒臉去地下見爹娘了。
只是今日之事于她而言,不可謂不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她以為自那風雪夜後,她便對這個人徹底死心了,可沒想到,真相卻遠遠比她想的還要殘酷。
原本她以為他不搭救自己,不過是出于明哲保身,可如今看來,他取代爹成了首輔,又與這些長袖善舞之人攪在一起,這樣的人又怎可能是清流之士?
一股寒意自她脊椎蔓延至頭頂,她感到整個身子都掉入了冰窟裏,一個不可思議,但又不得不令人深思的想法忽而從她腦裏冒了出來,莫非他接近江家,原本目的便不純?
她總覺得爹的死有些蹊跷,不過是憑着直覺,爹向來是有名的清流大儒,受衆人崇敬,怎會是那等結交黨羽之人?
說他誣陷太子,這事原本就令人起疑,可為何又突然把十幾年前的案子也重新翻了出來?仿佛是怕罪名不足以致他于死地,還要繼續網羅罪名補上致命一刀似的。
一想到這,她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這個人到底會是誰?裴疏晏在這件事中又充當着什麽樣的角色?
不,她不能頹廢下去,她要好好查清事情的真相,還父親一個清白!
“扶我起來吃藥……”
秋葵見她振作起來,便趕緊扶起她吃藥,不在話下。
再說宗克誠這邊。
自從那次他為新任首輔舉辦升遷宴,卻鬧得不歡而散後,他硬着頭皮前往裴家拜訪賠罪,可去了三四回,回回被拒在門外,就連給守門的管家塞了銀子,托他送一封賠罪信進去,都被管家搖手拒絕了,“這位大人,我家郎主是真不在家,你還是下回再來吧。”
他自問還算得上八面見光,便想和管家攀談起來,怎知管家卻掖起手道,“實在是抱歉,郎主特地吩咐了不能受賄,我要是收了您的東西,郎主回來定會把我的頭擰下來的。”
他軟磨硬泡,實在是被那管家磨得沒性子了,只好悻悻告退。
又過了些天,他才從友人口中得知裴疏晏與工部侍郎梁叔恭交好,便趕緊備了薄禮往梁叔恭家去說明緣由,希望能得到他的引薦,從而消除誤會。
怎知那梁叔恭禮是照單全收了,聽了他哭訴卻是哈哈一笑道,“明也這個人,一向是不善言辭,這麽多年也沒幾個摯友,我實話說,要他與不熟的人交談,比要他的命還難呢,不必擔心,想必他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可話雖如此說了,卻也沒答應幫他做個說客,只不過扯了一堆毫無相幹的話頭,又是喝茶又是上了茶點,到最後他告辭出來腦袋還是懵的。
直到被風一吹,這才漸漸清明了起來,敢情他是讓這梁侍郎給耍了?
看來這條路是行不通了,可裴疏晏一日不肯見他,他就終日提心吊膽,連覺都睡不安穩了。
再說因他被當朝首輔拒之門外好幾回,連在朝為官的其他人聽到,都紛紛與他疏遠了關系,再這麽下去,那怎麽得了?
回到家中,他又琢磨起其他辦法來。
他仔仔細細将那日宴會上的事捋了一遍,這才恍惚想起,自從那芙蓉上了臺,裴首輔那原本就內斂的性子,更顯得沉默寡言。
到了後來,衆人相繼起哄,他竟然拍下筷子,朝芙蓉走去……
他腦中靈光一現,莫非……他對芙蓉有幾分意思?
一想到這,他一拍大腿,計上心來。
因他的茅塞頓開,鳶眉那廂卻是受了苦了!
一大早,尤二娘便拿着厚厚的一沓寶鈔扭了進來,人還未至,那銀鈴般的笑聲便傳到鳶眉耳裏,“芙蓉啊,芙蓉……”
鳶眉正坐在妝奁前描眉,見到她見牙不見眼的笑臉,便笑問:“什麽事這麽歡喜啊,二娘?”
“哎呀,怎麽說呢,二娘我的眼光真是沒錯的……好事情,你可要飛黃騰達了,這教坊司裏,除了杜鵑和你,還沒有誰能從這裏走出去呢,你造化可大了!”
鳶眉看着她手中的寶鈔,愣了一愣道:“到底是什麽好事情,二娘可要說清楚。”
“還不是你嚒,上次攪了宗大人的局,沒想到因禍得福,宗大人把你買下,送給一個什麽……”她皺着眉頭,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最後一拍手道,“唉……不重要,反正給是一個貴人當妾。”
鳶眉看着她眸裏泛着雪亮的精光,心頭卻是一陣哀嘆。
如今的她,不過是任人買來送去的奴婢,要說是好事,倒也不盡然,不過是從一個火坑跳入另一個火坑罷了。
倘若她覺得這是一件幸事,當初就不會與袁三郎鬧得不可開交了。
可沒想到,兜兜轉轉,她還是走上了這條路。
“二娘這是把我賣了多少錢?”
“呃……”尤二娘忽地語滞了一下,咽了咽口水道,“六千兩。”
就是這麽一猶豫,鳶眉便知道絕不止這個數。
她忖了忖道,“我要三千兩。”
“三千?”尤二娘的眉毛豎了起來,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二娘也說了,我馬上就要飛黃騰達了,我還沒好好報答你呢,等你我日後受了寵,這三千兩又算得了什麽呢,你說是吧?”
尤二娘支吾道,“可……三千兩也太多了,女兒啊……可不是我舍不得這三千兩,只是你不知道……咱們這教坊司可是越來越不景氣了,你看看,對面又開了什麽柳春樓,又是什麽莺莺樓的,裏面都是如花美眷,再這麽下去,我還怎麽養活這裏上上下下那麽多人呢……”
鳶眉以退為進道,“那依二娘的意思,多少兩合适?”
“這……我也說不好,就一千兩吧,你看如何?”說完她還心虛地看了她一眼。
鳶眉卻挑唇一笑道,“這六千兩銀子呢,我才得了一千兩,有點說不過去吧,要不這樣,我們折中一下……兩千兩,你看如何?”
尤二娘心裏合算了一下,這才道,“行,兩千兩就兩千兩。”
說完便從那沓寶鈔中抽出兩張來,塞入她手心裏,“收好了。”
鳶眉瞥了一眼,便小心把那寶鈔疊好放入袖籠中,又對尤二娘道,“對了,秋葵跟着我,我習慣了,既然我走了,肯定要帶她一起走的,你說個價錢,我把她買了吧。”
秋葵不是落難官眷,而是尤二娘從外頭買進來的丫鬟,因此倒也便宜,不過十兩銀子,尤二娘便把她的賣身契給了她。
鳶眉望着窗外的那盆藍雪花,怔怔出神。
有了錢銀傍身,又有可信任之人,或許她真的有朝一日,真的能爬出這泥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