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染血的簪子
染血的簪子
01
顏小姐聞言,柳眉一擰,心中大為詫異——這女人真真兒不檢點,瞧這樣兒,或考試過許多男人也未可知,不是什麽正經女人!
花月明看她發怔的模樣,猜到她正在心中腹诽,自己卻全然不在意。
若你說她醜,她會笑嘻嘻替自己解釋“但我聰明”,你若說她放浪,她會笑嘻嘻誇你“賢妻良母”,她從不把旁人的诋毀放在心上。
顏小姐呆呆坐了一會子,先是覺得她荒唐,慢慢地,心中竟生出一絲微妙的情緒。
顏小姐怔怔告辭出門,一眼便見階梯下立着個人,不是別個,正是方燭明。
顏小姐看他一眼,心中雖不爽快,但到底有名門小姐的素養,微欠一禮,心中卻暗哼一聲,飄然而去。
屋內,寂靜如斯。
“怎麽這樣看我?”花月明斜斜坐在窗沿上,一只腿盤在身下,一只腿垂下,悠悠蕩着。
她沒有穿鞋,她的腳小巧而白皙。
在大戶人家,女子輕易不能邁出二門,更莫說讓男人看腳。
花月明卻全然不在乎,見方燭明盯着她的腳,也并沒有趕快藏起來的意思,只微笑着看他。
方燭明只覺一絲怒火漫上心頭。
他淡淡道:“那你又怎麽看我?”
他直勾勾盯着她,見她若無其事的模樣,咬牙道:“想喜歡就喜歡,不想喜歡就不喜歡?那你現在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花月明笑了:“你都聽到了。”
方燭明一字一句道:“回答我!”
花月明笑意不減,只靜靜看着他,并不作答。
“你想做什麽?”
花月明說這句話時,方燭明的雙手已按住她的肩膀,鼻尖相觸,明明是很親昵的動作,方燭明的眼神卻銳利得像一頭野獸。
憋了許久,終于吐出一句話:“我看見你就煩!”
他說話時,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花月明鼻尖,花月明下意識想別開頭,卻聞見一股淡淡的香味。
她并不知道貴族大家的規矩,每日飯前或飯後皆需用濃茶漱口,漱完口後,有講究的人還會含一粒“潤口丹”祛除嘴裏的味道。
方老侯爺在世時,衣食住行極為講究,便是鞋邊沾上一點泥也會立即擦淨,方燭明是方老侯爺的兒子,脾性自然随他老子。
花月明忍不住輕嗅一口,吃吃地笑起來:“無論誰看見我這張臉都會煩的。”
無論別人說什麽,她好像永遠不會放在心上,永遠不會生氣。
她越是如此,方燭明越是惱怒,咬牙道:“你不怕我輕薄你?”
花月明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他:“還從來沒有人輕薄過我,怎麽輕薄?這樣嗎?”
她忽地湊上臉來,方燭明倒下了一跳,連忙松開她,俊臉一陣紅,一陣白。
明明是他要輕薄別人,現在卻好像是別人輕薄了他一般。
站了半晌,才咬牙切齒道:“你……你……”
“你”半天,一個字也沒說出來,旋即冷哼一聲,匆匆離開,好像身後有洪水猛獸追他似的。
自那日後,方燭明便不大往她院子裏來瞧,以前凡是得了好玩的、好吃的、新奇的,有趣的玩意兒都親自與她送來,現在雖也如此,卻皆命下人送來,自個兒卻不來。
有時便是兩人在走廊上、花園裏,池塘邊遇着了,方燭明也只是客氣地招呼一聲,倒真真兒将她當做客人看待,客氣周到,但不親近。
花月明也不甚在意,只他招呼自己時也笑嘻嘻回應,沒事兒人一樣。
這倒教方燭明心中愈發堵了一口氣,一面暗暗地氣,一面又暗暗地想,使他喝茶不是滋味,吃飯也不是滋味,倒是飽受相思之苦、之氣。
時已入初冬,天氣漸漸地冷了,一陣風刮來也凍得人手僵鼻子紅,方燭明自己添了幾套禦寒冬衣,又命人給花月明也裁幾套。
小丫頭子們奉命去了,到得傍晚時才回來,施了禮,回道:
“禀侯爺,郝姑娘已不在屋了,奴婢們滿院子去找,竟也沒見半個影兒,也不知去何處了。”
方燭明聞言,翻書的手一頓,眼皮也未擡一下,淡淡道:“那便罷了。”
花月明向來與人為善,笑臉待人,人又不講規矩,時常與小丫頭子門稱姐道妹,插科打诨。
素日有了好飯菜、好酒果,也分與她們嘗,是以府裏的小丫頭子們無一不愛與她交往,此時見她莫名其妙不見了,心裏也有幾分擔憂,便連忙禀告方燭明:
“奴婢鬥膽,可愛姑娘是個女兒家,又無親無靠的,可要奴婢去找一找?”
方燭明依然淡淡道:“不必管她。”
小丫頭子還想說什麽,但見方燭明神色冷淡,亦不敢造次,施禮退下了,卻私下糾結了姐妹們四處尋尋,心裏想:
縱她是個江湖人,但到底是個女孩子,一個好端端的女孩子忽然不見了,怎叫人不擔心?
侯爺也真是的,前幾日對人家噓寒問暖,巴不得把家底都賠上,現在卻又不管人死活,可見男人們都是冷心冷腸的。
02
酒在桌上。
酒壇已空。
十幾個酒壇橫七豎八倒在桌上、地毯上。
方燭明背靠書案,一腿屈,一腿伸,手中拎着個空酒壺,迷離的眼望着窗外一輪迷離的月,他的心思也似飄到月亮旁。
架子上燭光跳躍,窗外寒蟬凄切,冷風徐徐。
“我想喜歡就喜歡,不想喜歡就不喜歡。”
這句話悶在心裏已久,他憤憤過,她把他當成阿貓阿狗了?想招惹便招惹,想丢棄便丢棄,這女人果然可惡至極!
喝了這杯酒,他決定從此忘記她,憑她生死富貴,全與自己無關。
幾日後,他出門閑逛散心時,忽然在一處攤子上看中一支通體晶瑩的蘭花簪子。
簪子雕刻精細,瑩白如雪,光彩流轉,竟是上等簪子,一瞧便知價格不菲。
攤子前圍着幾名少女,正捧着那支簪子細細觀賞,正同那小販你一來我一往的講價。
捧着簪子的女孩兒搖搖頭,正欲将簪子放下,那小販一臉吃了虧的頹喪模樣,招手喚小丫頭回來,道:“好了我吃點虧,給你了,給你了。”
那小丫頭似是早有預料,轉過身時已經掏出荷包,指着小販笑道:“姑奶奶可不吃你這一套!”
小販正要去包簪子,忽見一只手伸過來,捏了簪子去。
這只手生得極好看。
手指又長又白,骨節分明,白玉雕刻似的。指甲修剪得圓潤幹淨,指尖瑩潤,一看便知來着身份不凡。
小厮瞧見是一位唇紅齒白的俊美公子,又仔細打量他的打扮,只見他戴小冠,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袍子,舉手投足間貴氣逼人,竟不是別人,正是千金侯府的方小侯爺。
“大爺好,大爺敢情是看重這根簪子了?”
小厮已不忙着包裝,只想若是這非常有錢的大爺看中,必定比賣給這小丫頭們賺錢。
方燭明捏着簪子細細看片刻,眸光微轉,問:“這簪子,從哪裏得來的?”
小厮愣了一下,正要說話,卻見他用一雙淡淡的眼淡淡地看着自己,雖是疑問,卻似乎已明白這簪子的來歷。
小厮一時犯了難,這簪子本就是他今早撒尿時在草叢裏撿到的,自己又沒媳婦兒可送,不如一同拿來買個好價錢。
他正犯着難,只聽那爺已将簪子遞給他,道了聲:“做你的生意。”
小厮得了允,生怕那小娘子不要似的,忙三下五除二包裝好,雙手遞給她,笑嘻嘻道:“姑娘好走。”
幾名小娘子眉眼含羞瞧了方燭明幾眼,互相挽着手,紅着臉走了。
小娘子走遠後,那小厮忙賠笑道:
“小的不敢瞞實在不敢瞞侯爺,這簪子是小的今早撒尿時在草叢裏撿到的,小的知道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該拿,奈何小厮家裏有媳婦孩子等着吃飯,還望侯爺饒小的一命啊……”
“除了這支簪子,你還發現了什麽?”
“除了這支簪子,就沒有發現什麽了……”
他淡淡看着小厮:“嗯?”
小厮忙別開眼睛,垂眉順眼嘀咕道:
“除了這支簪子,真的沒有別的了……”頓了頓,又道:“只是這支簪子上還有些許血跡,怪吓人咧!”
方燭明眉梢一動,張了張唇,卻什麽也沒問了,一徑離開了。
這支簪子,是那夜他親手簪進她鬓邊的,終究是被抛落了。
轉念一想,她連他都不在乎,更何況一支簪子。
罷了。
他已決心忘記她。
忘記她的聲音,忘記她的容貌,忘記她的一微笑,一蹙眉,忘記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忘記所有關于她的事,哪怕生死。
他絕對不再想她,也絕不去找她。
方燭明已在馬上,馬在路上。
他要去找花月明。
那日他回家後,假裝無事發生,每日照舊用飯、睡覺、習武、釣魚、練字、喝酒。
有時便有人邀他酒席,他倒也去,也曾有莺莺燕燕圍繞身邊。
她們喂他喝酒,他就喝,鑽進他懷裏,他就抱,只是每當姐兒妹兒們要送上香唇時,他又拒人于千裏之外,好像适才喝花酒,抱美人兒的是另外一個人似的。
如此過了□□日,忽有一深夜裏,花月明入了他的夢。
他夢見她被一群人追殺,他們捉住她,将她吊在樹上,用鞭子抽她,抽得她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他就站在遠處,花月明的臉掩在散亂的長發中,卻忽然擡起頭看着他,原本白淨秀美的臉已翻出血肉來,格外駭人。
她絕望地看着他,凄厲地叫道:“救我!”
方燭明從夢中驚醒,只覺後背已濕一片,身上發熱,額上卻冷汗涔涔,心跳不止,好似死裏逃生一般。
“忘恩負義,非丈夫所為。她曾救過我,便是以命相還,亦是應當。此去一程,并非為兒女私情,只為救命之恩!”
他對自己鄭重說了這一番話後,派了六七百侍衛去打聽消息,過了四五日,終是一丁點消息也沒有。
大家沒有見過郝可愛這個人,也沒有見過花月明這個人,她就好像忽然間從世界消失一般,又好像世間從沒有她這樣一個人一般。
方燭明心焦得幾日睡不得覺,當即加派人手再去打聽,自己則帶了二三百人去再去尋。
他找到“活菩薩”打聽郝可愛的消息,“活菩薩”說他沒有見過郝可愛,見他眼下發青,面容憔悴,便問他可是出了什麽事?
方燭明略一思索,将此事告知了大概,“活菩薩”那每時每刻挂着笑的圓臉終于不笑了,微微蹙了蹙眉,道:“我同你分頭去找!”
語罷,深深嘆息:“枉我為她好友,卻竟連她的此刻是死是活也不知,真真愧殺我也!”
“活菩薩”說走就走,甚至連包袱也沒有,擡腳就走了,好像不是去尋人,好像是吃了晚飯後去家門口散散步。
若你了解他的為人,便不會心生奇怪。他這人向來潇灑,家累千金也好,身無分文也罷,他都不甚在乎。
方燭明才同他走出府門,只見他朝自己一拱手,轉身走了。
他身姿又圓又肥,遠遠看去像一只會走路的肥貓,但他走得卻比任何一個瘦子都快,不過一眨眼,他已消失在拐角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