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神仙般的公子
神仙般的公子
01
她忍不住往前走幾步,停住,又走幾步,又停住。
她瞧見她娘正在夾面吃,卻是臉兒黃黃,神色倦怠,像一個七八天沒有睡覺的人,似乎下一秒就會倒下。
臨她娘坐着的是一個寬臉、高顴骨的男人,瞧上去有四十歲光景,穿一套半舊不新的袍子,懷裏擱着一個包袱,此時正低頭同她娘說什麽,眼神倒還溫和。
她似乎明白了,怔怔站在原地,想朝娘走去,又邁不開腿。
她沒有過去,只因她娘已瞧見她了。
她娘瞪大眼睛看了她一眼,旋即眼圈兒紅了,身旁男人也順着眼光瞧見了她,忙垂下眼睛,對着她娘說了些什麽,她娘再不看她,捂着臉哭起來。
窮人家的孩子早成熟,況十一歲已是個曉事的年紀,她站在路間,隔着來往的人群遙遙看着她娘,忽地鼻子酸極,只覺要掉下淚來,卻是賭氣地轉身就走。
快步走上一段路,又心想:“若是娘追上來,走太快恐追不上我。”如此,便又放慢腳步,一步一步地走,從上午走到傍晚,從集上走到村口,她娘也沒有喊她,沒有來拉她的手,更是連一句道別的話也沒有。
她愣愣地站在村口,看着最後一縷夕陽湮沒在黑暗中,天空像被墨硯翻透,只一縷慘白的月色朦朦胧胧灑下,似明未明。
睡在村口的流浪老狗朝她吠一聲,她才回神,茫然地望了望四周,才像一個七老八十的老人一樣,慢吞吞往家的方向走去。
飯菜還在桌上,都是昨晚吃剩的,卻還剩下許多,能吃好幾天。
她本不想吃飯,卻實在餓得肚子疼,就着冷菜扒了兩口,進屋去。
她在自己的炕上找到四五件嶄新的衣物,面料雖說不上好,村裏穿得起的人卻也不多,還有六七雙繡鞋,是她娘親手做的。
她又翻了翻,在枕頭下找到一包銀子,随意數了數,竟足足十二兩,她第一次見這麽多錢,第一次知道娘有這麽多錢。
她在炕上呆坐着,天亮了,她沒動,天黑了,她沒動,下雨了,她沒動,刮風了,她也沒動,久到她快要忘記自己還活在世上時,直聽到窗外有人喚她,她才微微轉了轉眼珠。
竟是素日交好的張奶奶和她孫兒棗兒。
張奶奶布滿皺紋的臉活像一張老柏樹皮,她已很老了,老到快要連眼睛都睜不開。
她佝偻着背,探頭朝屋子看了看,問道:“閨女兒,好幾日沒瞧見你們娘倆兒,奶奶不放心,過來看看,你娘呢?”
小茉莉動了動唇,只覺嘴皮已黏在一起,好半晌才喑啞着嗓子道:“我不知道。”
她知道娘跟別人走了,不要她了,但她卻不能告訴別人娘跑了,只怕村裏那些媳碎嘴的婦嬸子說她娘的壞話。
桌上的菜都已發了黴,再吃不得了。
她正收拾碗筷,十歲的棗兒在牆頭上喊她去吃飯,她不依,張奶奶又過來勸,一個勁兒拉着她的手摩挲,眼裏隐隐有淚光。
小茉莉被“請”去張家吃了頓飯,回家時天已黑了,她一徑回了娘的房間,抽出火折子點燃油燈,坐在桌前看着娘素日放針線的笸籮發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迷迷糊糊間竟趴在桌上睡死過去。
睡夢間,只隐隐聽見四周人聲嘈雜,尖叫聲、喊叫聲、哭泣聲、惋惜聲,還有“嘩啦”“滋滋”“啪嗒”聲,竟比鬧市還鬧。
小茉莉被嗆得咳嗽起來,只覺肌膚灼熱疼痛,猛然睜開眼,只見屋內濃煙滾滾,燃起了大火。
小茉莉被濃煙熏得眼睛生疼,滴下淚來,彎着腰咳嗽不止,簡直連苦膽都咳出來,然她并未往屋外跑,一邊咳一邊想:
爹娘既已棄我,我一個女孩兒家無依無靠,只怕日子更難,死亡不過頭點地,只須忍一下,死了就幹淨了!
她蹲地上,頭埋在懷裏,雙手緊緊環住肩膀,滴下淚來。
正在此時,一陣疾風襲來,一只大掌擒住她的胳膊,她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上前去,撞進一個柔軟的懷抱中。
烈火濃煙間,竟嗅到一縷淡淡的冷香,像是從滾滾火海中長出一株冷梅花,又涼,又香。
02
火滅了,屋子塌了,天色朦胧。
折騰大半宿,村裏各戶人家都已回去睡了,一些好事兒的小孩兒偷溜出屋子,趴在土牆頭抻長脖子往外瞧,那又驚訝,又好奇,又興奮的眼神就好像瞧見神仙下凡一樣,其中就有張奶奶的孫子棗兒。
路邊停着一輛紫轅金頂的馬車。
在小孩兒眼中,就算是金子做的馬車也沒有一根糖葫蘆有看頭,他們看的不是馬車,是看馬車旁搭起的帳篷和那些衣着光鮮的男女。
他們燒火、架鍋,燒水,熬粥的熬粥,熬夜的熬夜,就像過家家一樣熱鬧。
棗兒看得入迷,想過去一瞧究竟,又見那些人氣派比村長還大,不敢過去冒犯,只好奇地瞧着。
燈尚燃着,帳內針落可聞。
“娘……不要……不要丢下我……”
“娘……打雷了……我害怕……”
“要和娘在一起……娘別走……”
小茉莉似乎是做了噩夢,低聲呢喃起來,落入耳裏卻十分清晰。
忽地,天邊扯起一道紫紅色閃電,映得帳內亮如白晝,緊接着,一陣雷吼自雲深處炸開,小茉莉猛然驚醒,蒼白的臉上濕漉漉一片,宛似一張被水浸濕的白紙,白得幾乎透明。
她甫一睜開眼,就撞進一雙十分漂亮的眼裏。
這雙眼又深邃,又平靜,在燭光映照下耀着淡淡的光彩,仿若琉璃。
小茉莉捕捉到那一雙漂亮的眼中含着一絲悲天憫人的情緒,腦海裏一片空白,卻不由自主問:“這裏是天上嗎?”
只有天上才有神仙,她已然将這青年當成了神仙。
“不是天上,是人間。”他的語氣淡淡的,輕輕的,像遠山邊吹來的風,春日裏落下的雨,說不出的美妙舒适。
小茉莉聞言,逐漸回過魂兒來,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簌簌落下,忽地從榻上下來,赤着腳跑出帳篷。
帳外暴雨傾盆。
房子已成廢墟,在暴雨中隐約能聞到一陣潮濕的焦味,小茉莉呆呆看着,忽地一屁股坐在泥濘裏,捂住臉痛哭起來:“我沒有家了……我沒有家了……”
她單薄的身影如枝頭枯葉,在暴雨中微微顫抖,似乎一陣風來就可将她吹走。
她爹娘各奔幸福,棄她而去,僅留給她這麽一個家,現在連家也沒了,她已是一無所有。
一把青傘罩在她頭頂,雨停了。
小茉莉擡頭看去,只見一點薄如白瓷的下颌。
“如果你願意,我帶你回我的家。”
于是,小茉莉糊裏糊塗就跟着他回了家。
她走時,隔壁張奶奶不放心她随一個陌生男人離開,又瞧這男人風度不凡,是大戶人家的公子,恐她被哄騙去當了小老婆,便一個勁兒勸她留自己身邊,以後把她當孫女兒待。
小茉莉本欲留在張奶奶身邊,但知張奶奶的兒媳婦為人刻薄,摳搜。
張奶奶畢竟年紀大,有時身子不好,需要吃些營養補補身體,她兒媳婦雖沒明說,卻時常故意嘆氣,嚷着日子窮,不好過之類……
這些話被小茉莉她娘聽見了,難免同情老人,素日家裏烙了餅,殺了雞,蒸了饅頭,也時常送去給張奶奶和棗兒嘗嘗,是以和張奶奶感情甚好。
張奶奶說出要留小茉莉的話時,小茉莉偷偷看着張家小媳婦,只見她臉和竈上的鍋底一樣黑,若是真留在此地,日子艱難自不必說。
池家乃武林世家,而帶她回來的那個青年是池家長公子,名喚劍寒。
池家雖是江湖世家,卻沒有太多規矩,小茉莉初始還有幾分怯生,不敢多說話,整日寸步不離跟着池劍寒,為他做一些端茶遞水的活兒,但池劍寒并沒有大家公子哥兒的習性,諸多事物皆親力親為,也不喜人貼身伺候。
他心知小姑娘初來乍到,有些怕生,便讓她跟在自己身邊,待她安定下來時,又悄悄命府中同她年紀一般大的小丫頭們夾她去玩兒。
江湖兒女多豪氣,這些女孩兒雖是丫鬟,卻個個都有些手腳功夫,每日帶着小茉莉或舞槍弄棒,或賭博吃酒,或去聽書喝茶……
她們得知小茉莉的家事,并不同情她,只告訴她江湖中多的是孤兒,大多孤兒被撿了去,成為刺客,入了殺道,那日子比死還難受,小茉莉遇到大公子,是大幸之事了。
久而久之,小茉莉擺脫母親的陰影,那自哀自傷的的性子也漸漸改過,開朗起來。
——人的心中自有一種天性,若自己遭了難,難免自卑自憐,但若知曉世間還有人比自己更不幸,心裏又難免輕盈起來。
因着她是大公子院子裏的人,每日與公子擡頭不見低頭見,大公子也雖寡言了些,但沒有主子架子。
小茉莉摸透他性子之後,也不怕他了,甚至敢和他調皮,有時鬧得不像話,被大公子板着臉訓幾句也罷了,雖認錯,卻并不改過。
公子多才,琴棋書畫、武功醫法、機括暗器皆有涉獵。
有時他在屋中辦事兒,小茉莉就趴在桌上看着,或給他斟茶,或給他打下手。
公子見她略有興趣,也教她一些機關術、醫術,有時閑着了,也同她下棋。
她卻是耍慣了賴的,每每棋子被逼近死路,她朝架子上的鹦哥兒一個眼神兒,鹦哥兒便撲打着翅膀飛來,攪亂這棋局。
初始公子只說她是個賴子,再不同她玩,後又經不住她糾纏,又同她玩起來。
她即将輸棋時,又故伎重演,喚了鹦哥兒來幫忙,只見公子一拍盤,袖子一拂,再一攏,那棋盤便又擺好了,一子不錯。
她瞪着兩個眼珠子,沒法子耍賴,忽然間只覺下棋無趣,放言再不同他下棋了,公子含笑說了兩個字“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