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地雞毛
一地雞毛
01
他今年已廿一歲,才褪去少年青澀,又從未入過世,并不懂很多人情世故。
比如說,今日他求親之事,郝可愛雖未直言拒絕,但她也并未答應,若是個心思聰明的,就知道沒有答應便是拒絕了,但礙于體面,被拒絕的人并不會再提起,讓彼此尴尬。
方燭明偏不是這樣,也許他不明郝可愛的意思,也許他明白郝可愛的意思,但他卻還是要再問一遍,他要得到她明确的答案,答應就是答應,拒絕就是拒絕,他并不喜歡模糊的答案。
郝可愛垂下眼睫,沒有說話。
方燭明靜靜盯着她,也沒有說話。
也不知過去多久,夜色生寒,一陣涼風卷過,院子裏四五株白楊樹被吹得沙沙作響。
方燭明解下身上墨色織金蟒紋披風給她披上,輕聲道:“夜深了,回吧。”
他正要起身,忽又被郝可愛拉住。
郝可愛的神色竟變得又溫柔,又真誠,全然不見往日刁鑽模樣,像忽然間變成另一個人。
一個方燭明從不認識,但又喜歡的人。
“你真想娶我?”
“絕無戲言。”
“既如此,我不妨給你兩個選擇,不許後悔!”
“絕不後悔。”
兩人相對而坐,互相凝視着對方,郝可愛道:“我的名字是假的,臉也是假的。”
方燭明心下一動,卻并不驚訝,“嗯”了一聲。
“若你不同我成親,我就告訴你我的真名,讓你瞧我的真面,若你同我成親,我一輩子不會告訴你我的真名,也不讓你瞧我的真面,你若對着這樣一張臉活一輩子,不後悔?”她頓了頓,眼中漾開一圈笑意:“你不想知道我是誰?不想看看我長什麽樣?”
“我不想。”
這次是郝可愛愣住了。
她知道人的天性之中,多多少少都有幾分窺私欲,窺得旁人隐私時自生一種興奮、滿足之情,若窺不得,便覺遺憾,難免終日念着。
如今她壞心思地告訴方燭明此事,便是故意勾起他的窺私欲,引他入了這圈套,瞧他在“情”與“欲”之間如何選擇。
若是選擇“欲”,她便可以不嫁他,若選擇“情”,日後方燭明對着這張假臉,心裏難免有隔閡,她也有理由離開他。
不曾想方燭明毫不猶豫地說他不想。
她回過神時,正撞進他那雙平靜又溫柔的眸子裏,似乎天地間除了她之外,再無一物。
“不管你是什麽身份,什麽樣子,和我都沒有關系,我想娶的是你這個人,無關其他。”
這人好生難纏!
郝可愛腹诽一句,笑道:“我的真面比現在這張假面還要難瞧,且我在江湖上有許多仇家,若是連累你可怎麽辦?”
“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殺你,就是殺我!”
他說完這句話,郝可愛怔了半晌,臉上已沒了笑意。
“多情不壽,何必呢?”她輕輕嘆息一聲,伸手至耳根處,緩緩退下面皮,又黑又醜又粗糙的人皮面具下,是一張秀美白皙的臉。
這張臉算不得美豔,但也絕不醜陋,天下有千千萬萬個這等容貌的女孩兒,雖并不十分特別,但在方燭明眼中卻光彩照人,恍若神女。
只因他已看慣了那張又醜又黑又粗糙的臉,并且已漸漸覺得有幾分可愛,此時那張又醜又黑又粗糙的女人忽地變成一個俊眼修眉的美麗少女,就好像是一個母夜叉搖身變成了九天仙女。
反差愈大,愈顯得這張臉美得驚人。
他怔了一秒,忽地別過臉,忙道:“我不看,你又诓我。”
郝可愛笑了,身子一歪,湊到他臉前:“我怎麽诓你了?”
方燭明索性伸手捂住眼睛:“若我看了,你就不嫁給我了,我不看。”
“無論你看不看,我都不會嫁給你的。”
她坐回去,遙遙看着山巅的月,眼神也似飄到月亮旁:“我這輩子,不會嫁給任何一個人。”
方燭明雖覺心痛了一下子,但聽見她說不會嫁給任何一個人,倒又覺得沒那麽傷心了。
人的心中自有一種矛盾,時常因自己生活慘淡而傷心,但見旁人竟比自己更慘淡,心裏便得到安慰似的,滿足起來。同樣,若自己所求不得,難免自傷,但當得知別人也求不得時,悲傷又淡了。
“左右難得這日子,不妨給你說說我的往事。”
“我不聽。”
“我要你聽,你就得聽。”
02
郝可愛不叫郝可愛,叫花月明,其實也不叫花月明,叫小茉莉,只因她出生時屋外一株茉莉花開得正好。
因着是家裏第一個孩子,爹娘也是寵着愛着的,家裏雖窮,但還是三天兩頭給她蒸雞蛋花吃。
有時,爹也會将她放在肩上,一路馱着她去集上玩耍,給買一些糖果吃吃。
到得九歲時,他爹忽然卷了家私跟村裏一個寡婦跑了,留下她們母女二人,成了村裏茶前飯後的笑談。
她彼時年紀小,娘怕她傷心,只說是爹爹出去掙錢了,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村裏沒有人不知的秘密,大人們閑時叽叽呱呱說幾句,小孩兒們也聽得懂,轉頭就去告訴她:
“你爹跟人跑了,不要你和你娘了,因為你娘生不出男娃!”
小孩子也有自尊心,那些孩子或同情、或嘲笑、或好奇的眼神令她感到難堪、傷心和憤怒,她灰溜溜跑回家,獨自坐在小板凳上偷偷抹眼淚。
她娘見了,忙過來問,她哭着問娘爹是不是跟人跑了,她娘怔了一下,也掉下淚來,嘴裏罵着她爹不是好東西,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罵到最後竟抱頭痛哭起來。
小茉莉本在哭,想要娘來哄,誰知娘竟比她哭得厲害些,她有些懵了,随後小心翼翼抱住娘的脖子,哄道:“娘不哭,娘不哭……”
自打她知道爹是跟人跑了後,她娘也不顧忌她了,三天兩頭把她抱在懷裏哭訴抱怨。
看見娘這樣傷心,她反而不傷心了,好像忽然之間長大了三四歲,主動洗碗、掃地、擇菜,力所能及之事她全都做了。
她娘見她如此懂事,反而更傷心了,素日沒事咒罵他爹,又由他爹帶累了其他男人,罵着罵着,竟從“你爹不是好東西”變成了“天下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小茉莉聽了,每每瞧見村裏的男娃時,就像看見洪水猛獸似的,遠遠避開。
——世人大都有這樣性子,明明一碼事歸一碼事,卻偏要将一碼事說成好幾碼事,這好幾碼事越說越亂,就又纏出越來越多的事。
将一碼事變成幾碼事的人,不是存心找麻煩,就是糊塗蛋。
小茉莉長到十一歲時,發現她娘似乎老了好幾歲,這“老了好幾歲”并不是說鬓邊已白了,或是皺紋愈多了,而是她娘越來越唠叨了。
昔日往昔只是三天兩頭哭一陣,現在倒不哭了,只是往往一有閑就抓着她訴苦,抱怨,有時難得的好心情,每每聽她娘抱怨一番,也就變得自卑自憐起來。
她雖不愛聽娘唠叨,但若她不聽娘唠叨,還有誰聽娘唠叨?
人是會變的,不知從哪一天起,她娘竟然也不唠叨了,每日做一些針線活勉強度日,有了餘錢也與她兩個或買糖吃,或買東西玩,日子雖清貧,好在母女倆互相依靠,日子倒也過得去。
到得她生辰那日,她娘一大早就背着竹簍去集上買菜、買肉,不僅給她做了一桌子豐盛的菜肴,還給她裁了三套新衣裳并幾包張記糕點鋪的桃花酥。
小茉莉有些受寵若驚。自打爹走後,她家已好幾年沒有吃過這樣豐盛的食物,便是過年時也是三四個菜,草草吃過就睡覺了。
她娘摸摸她的腦袋,溫柔地道:“這幾年跟着娘受苦了,今日是你生辰,咱們娘倆兒好生吃一頓。娘這些年哭也哭夠了,罵也罵夠了,可這日子也并不好一點半點,娘已想通了,日子再艱難,還是要過下去。”
小茉莉哭了,她娘也哭了,堵在心口多年的石頭終于落下,母女倆看着對方,露出久違的微笑。
母女倆将屋子打掃得幹幹淨淨,一起吃了頓飯。
到得夜晚時,娘在燈下納鞋墊,小茉莉安靜地趴在桌上看娘納鞋墊。
不覺夜深,她打了個哈欠,趁着娘心情好,撒嬌要和娘睡一起,她娘笑着說都十幾歲的人了,還要和娘一起睡,不害臊。
說着,放下手中針線,抱了兩床被子鋪上,一夜無話。
轉日,小茉莉醒來時,桌上擺着昨晚吃剩的飯菜,火腿炖雞湯微微冒着熱氣,顯然是之前熱過的。
她胡亂整理一下枯黃的頭發,屋裏屋後喊她娘,卻沒人回應。
“娘許是有事出去了。”她這樣安慰自己,在屋中等了半個時辰,卻也不見娘回來。
她心中莫名升起不安,噠噠噠跑去問左鄰右舍可有瞧見她娘,問了十來戶人家,才聽人說一早瞧見她娘出村去了,許是去集上。
小茉莉在集上見到了她娘。
她從村裏一路跑到集上,在集上一個個地看,一處處地找,才在一個面攤子上看見她娘。
她在街邊站住腳,遠遠看着她娘和一個陌生男人坐在一起,桌上放着一個藍布包袱。
她的心忽然“突突”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