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是相好不聚頭
不是相好不聚頭
01
池府西南方有一扇廢棄小門,舊鎖鏽跡斑斑,四周蔥茏草木夾着幾朵花枝,開得正豔。
郝可愛立在門前,笑嘻嘻對眼前男人道:“不知大公子找小女子有何指教?”
站在她身前的是一個名身姿修長的男人。
這男人瞧上去不過二十八、二十九的年紀,雙眉修長、挺鼻、貓唇、一雙深邃的眼。
本是一派矜貴模樣,卻因着他輪廓分明,倒又添了幾分淩冽之氣。
本是一雙冷眼,此時卻多了幾分柔情,恰如雪水初融,透着幾分暖意:
“你騙得了旁人,又何曾騙得過我?”
郝可愛眨了眨眼,一臉茫然:
“我騙誰了?你們一個個都猴精兒猴精兒的,誰會被我騙?我被人騙倒差不多!”
聽到“我被人騙”這五個字,池劍寒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愧意。
他垂了眸子,卻只瞧見她的毛茸茸的發頂:“月兒,到底是我對不住你。”
聽到“月兒”二字,郝可愛先是一愣,旋即耷拉着腦袋,長長嘆了口氣:“公子您今歲可二十有九了?”
池劍寒雖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卻還是點了點頭。
郝可愛忽地仰頭看她,豎起大拇指:“幾年未見,公子眼力還是這般好,真真是老當益壯!”
池劍寒也不在意她的打趣,只道:“不管你換了多少張臉,換多少個名字、身份,我都認得你。”
郝可愛似乎聽不懂他說的話,四處環顧一番,見此地除他二人外再無旁人,便道:“不知公子找小女子有什麽事吩咐?”
哪裏有什麽事吩咐?
他不過是想看看她,和她說說話,哪怕只是大眼瞪小眼幹站着,他也滿足了。
郝可愛見他不說話,微微彎着身子,從他身側擦過:“既然公子無事,我還有點事,先行一步了,告辭!”
她方邁出一只腳,手腕已被人握住。
他的手掌寬厚、幹燥、溫暖。
郝可愛默了片刻,稍稍使力便掙脫他的手掌,背對着他,忽地淡下語氣:“破壞我的原則,會被我打的。”
池劍寒凝視她的單薄的背影,本就想同她多說幾句,此時便接話道:“你的什麽原則?”
郝可愛伸出一根手指:“原則之一,不與有夫之婦獨處一處。”
她接着道:“聽聞大公子已有未過門的妻子,未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我們還是保持距離為好,公子覺得呢?”
不待池劍寒反應,她已踮着腳尖溜了,溜得真快!
池劍寒立在野風荒草間,忽又想起那夜,她捂着肩頭的傷口,血流了滿手也全然不顧,只慌張地盯着他,流着淚向他解釋:
“不是我,我沒有傷她,是她自己傷了自己,求你信我,我絕對絕對不會做讓你生氣的事……絕對不會……”
他就站在她身前,卻沒法子護着她,甚至連握一握她的手也不能,他唯一能做的,不過是對她說一句:“我信你。”
她聽了這話總算松一口氣,似才覺得傷口一陣陣抽痛起來,扶着樹幹勉強喘了幾口氣,才直起身子,朝他露出一抹又委屈、又失落、又凄慘的微笑:“你相信就好……”
她喃喃着轉身,再也不瞧周圍人一眼,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下山去,身後灑了一地鮮紅的血。
她将他當做唯一的依靠,他卻讓她無依無靠。
彼時她不過十六歲。
往事已去六七年,但那些事卻如同埋在心底的一根刺,埋得愈久,便與血肉長在一處,若欲拔出,竟比刺入時更疼。
她離開山莊後,他擔憂她的安危,也派自己的眼線時刻瞧着她,護着她,但只要是人,總有疏忽的時候,眼線們一疏忽,她就失蹤了,這一失蹤,便是三四年。
他一下子急了,頂着父親給的壓力下山尋她,卻連她一點風聲也聽不到。
這三四年來,他從未放棄過尋她,便是人沒了,也得瞧見屍體。
他一面擔心尋不到她,聽到有人在野外發現屍體時又心慌,不過半年左右,他人已憔悴得胡子拉渣。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到得某一天,他終于又聽得她的消息……
02
話說那日方燭明縱馬離去,到得城外時瞧見一隊巡邏的士兵,他策馬行至士兵身前,對士兵自我介紹:“我是方燭明。”
那士兵不解他意思,一時懵了,只道一聲:“噢。”
方燭明道:“我就是陛下緝拿的方燭明,你們還不緝拿我?”
那士兵愣了片刻,上下打量一眼他,又讓手下拿來畫像,這一對比,果然分毫不差,卻又有幾分疑惑:只見過有人逃命的,哪有人上門送死的?是不是有詐?
方燭明見他一臉狐疑,跳下馬來:“帶我進宮。”
那總兵遲疑了,心道:萬一他是懷恨在心,刺殺陛下如何是好?萬一不帶他進宮,自個兒又脫不了爪。
思來想去,他決定先入宮禀告實情,将方燭明交予手下送進宮去。
雖說方燭明是逃犯,但畢竟是貴妃的侄兒,衆官兵也不押他,只圍着送他進宮去。
方燭明被送至禦花園,彼時皇帝老爺同貴妃也在,他向兩人說明此事,兩人将信将疑,便派人去府中拿柳姨娘來問話,誰想柳姨娘早已溜走了,這一下方燭明雖沒了證據,卻也算有了證據——若非所言為真,柳姨娘為何要跑?
此時,方燭明忽又想起蕭夜闌那間奇怪的屋子,旋即向皇帝老爺請命,領着一衆人敲開床板,下地道,劃船去往那小美人的住處,将她帶到皇帝跟前。
小美人被藏在暗處,與世隔絕,也不曉得外頭是是個什麽情況,今日瞧見這一二十個人,心中竟有些許恐懼,一路上像一只受驚的小兔般抖個不停,只連腿兒也軟了。
她在皇帝老爺面前一跪,卻是連話也聽不明白似的,只教旁人對她重複三四遍才大概知曉什麽意思,便老老實實将她如何認識方夜闌,如何被藏進地下,乃至關于方夜闌每一件事,每一句話都一一招了。
此事已然明了,貴妃娘娘果然惱怒,遂央皇帝命人緝拿蕭西樓、蕭夜闌以及柳姨娘父子三人。她又扶起方燭明,說了些體恤憐愛的話,又留他在宮中吃了晚膳,才放他回去。
方燭明将那小美人帶回了府。
她雖是蕭夜闌的相好,卻并無什麽過錯,只是貴妃也沒那閑情管這麽一個人,遂讓方燭明自帶回來。
小美人聽聞蕭夜闌跑了,心中一陣着急,跪在方燭明身前,哭得那是一個梨花帶雨,懇求道:“若是爺不嫌,妾願意侍奉爺,給爺端茶送水,擦臉洗腳,求爺莫要趕妾走。”
方燭明瞧她這凄慘模樣,到底有些同情,問:“你家裏在何處,我派人送你回去。”
小美人咬了咬唇,淚珠子簌簌而落:“妾自幼被爹娘賣了,此前住在百花樓,受人欺辱,後得遇……得遇闌公子,這才将妾贖了回來……求公子可憐妾身,便留妾在府中做一個灑掃丫鬟,讨個活命!”
方燭明倒也理解她。
若一個人孤零零在谷中生活三四年,再出來時難免像山間野鹿闖入紅塵,既驚又怕,她适才被人從底下帶出來時,竟是懼怕得連話也說不出,整個人麻了一般。
方燭明一聽她無父無母的話,忽地想起郝可愛,她年少時因父母離散,小小年紀便流落江湖,霎時心下一動,瞧着這美人也不過十四五的模樣,頓時将這份憐惜給了她,于是派她一份差事,命人領去了。
兩場秋風吹過,山上的楓樹紅得透徹。
方燭明将府中大小事物處理後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為父守喪。他之前本同尚書府的大小姐結有姻緣,大小姐還沒過門,他家便生出這檔子事。
但尚書府也算個好人家,非但沒有提退婚之事,在老侯爺喪期間幫着迎接前來吊唁的賓客。
這回方燭明洗清冤屈,尚書府甚是高興,只等着喪期過了,好成了兩家喜事,也算沒有違背與老侯爺的承諾了。
這日,方燭明才從屋內出來,一陣秋風卷起幾片枯黃的葉子,在走廊上打着旋兒,頗有幾分冷意。
雲層裏透出一派冷冷淡淡的秋陽,他看看院子裏的枯花、假山,池塘,又想起郝可愛的“家”。
山洞夏日住着倒也算涼快,但到得秋季、冬季涼下來,又沒有熱水洗澡,又沒有炭盆禦寒,她怎挨得過去?
況且山中離鎮子上遠,她若要買些日常物什,難免也費腿腳跑一趟……
方燭明想到她孤零零住在山洞中,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憐惜。
自打那日在路上拌過嘴後,他到今兒也不曾再見過郝可愛,心裏總惦念着,但他卻又不願承認,遂安慰自己:到底是她三番兩次舍身相救,才有了他這條命,如今大恩未報,他又怎能安心?
除了郝可愛,“活菩薩”、“玫瑰仙子”皆對他有恩,他不能只想郝可愛一個,思忖片刻,他命人預備馬車和禮物,報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