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奇怪的屋子
奇怪的屋子
01
方燭明的手又白,又長,骨節分明,如玉似的。
郝可愛的手又黑,又短,又粗,像是竈裏燒剩的一截木炭。
這兩只手簡直是雲泥之別,這兩只手本不應該,也不可能鈎在一起,但現在它們已像兩個小鈎子一般緊緊鈎在一起。
世上的事豈非也是這樣子?你認為不應該發生,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了,你認為應該發生,可能發生的事卻沒發生。人生變幻莫測,本來就是誰也沒法子說準的。
郝可愛聽了方燭明的話,又和他拉了鈎,這才心安,笑嘻嘻道:“今日他們暫時找不到這裏,你明日再走吧!”她瞪着眼想了想,又補充道:“如果你死了,我會好好埋了你的,如果你沒死,還是要當我的仆人,知道了嗎?”
一聽她這命令的語氣,方燭明曉得她大小姐脾氣又上頭了,若換做以往,他的大公子脾氣也一定會上頭,和郝可愛對着幹,但此刻,他卻只是點點頭:“知道了。”
郝可愛見他這般模樣,滿意地點了點下巴。
因一道石門将天光堵住,洞裏只燃着一盞孤燈,是以也不曉得外面是個什麽時辰。
郝可愛從櫥櫃中取出一包牛肉幹,一包小魚幹,一瓶野山葡萄酒來,兩人湊合着填飽了肚子,吃飽了也沒有事做,最好消磨時間的方法就是睡覺。
以往都是方燭明睡床,郝可愛去外面睡樹幹,今日問題卻來了,洞內只有一張小小的床,卻有兩個大活人。
若說這兩個大活人是兩個男人或兩個女人就罷了,可他倆是一男一女,若說這一男一女是夫妻也就罷了,他倆卻連情人都不是。既然不是情人,也不夫妻,更不是兄弟或姐妹,怎麽能躺一張床上?
“你上榻吧。”方燭明隔着細細的火苗,對她道。
郝可愛眼睫微眨:“上榻幹什麽?”
“還能幹什麽?睡覺。”
郝可愛聞言,坐遠了些,警惕地看着他:“睡哪種覺?”
方燭明輕輕蹙眉:“睡覺還分種?”
“當然啰!”郝可愛攏了攏黑色的衣襟,一臉“真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的樣子,道:“一種穿衣服,一種不穿衣服。”
方燭明到底是個男孩兒,又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聽她這話,心頭閃過一絲微妙的情緒,忍不住道:“你想睡哪種?”
這句話說完他就後悔了,按照郝可愛的性格,她一定是故意套他的話,好尋着由頭罵他幾句,更何況,對一個女兒家說這種調侃的話實是不該,這樣和那些輕浮浪子有什麽區別?
還沒等郝可愛數落他,他眼珠輕輕一轉,好像突然失憶了一樣,擡起眼,迷茫地看着郝可愛:“你剛才說什麽?”
郝可愛眼珠轉了一圈,好像沒聽到他的話,甚至沒看到他這個人,伸了個懶腰,似乎沒看見他這個人似的,往角落的幹草堆走去:“今天天氣真好。”
郝可愛前腳才在草堆上躺下,方燭明後腳就來了,蹲在她身前:“你睡床上,我睡這裏。”
郝可愛打了個哈欠,像沒聽見他說話似的,閉上眼睛。
方燭明喊了幾聲,見她不應,試探道:“我要動手了。
見她依然不動,方燭明索性将她打橫抱起,直走到榻前才放下她。郝可愛似乎真的睡着了,呼吸清淺,又細又短的睫毛在燭光下也數得分明,方燭明看了片刻,忙收回目光,忍不住地道:“在一個男人身邊說睡就睡,沒有一點防範心!”
但他明白郝可愛這古怪的性子,只要她想做一件事時,就算你在她耳邊放炮,吹唢吶也吵不醒她,那時她已完全專注在自己的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和任何事能打擾她。
方燭明躺在幹草堆上,腦海裏思緒紛亂,又悶,又堵,過了半晌,倦意來襲,他迷迷糊糊睡過去,做了些亂夢,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卻比沒有睡更累。
02
門檐下的白燈籠在夜風中晃動,灑下一片淡淡光影。
山中不知歲月長,離方老侯爺去世已不知過了多少時日。
郝可愛潛入方府時,除了時不時聽見巡邏侍衛整齊的腳步聲外,再聽不到任何人聲。
她不敢與朝廷作對,卻也不想讓方燭明天天東躲西藏,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方夜闌證明方燭明沒有害死他的父親。
可這禍端本就是方夜闌引來的,他巴不得方燭明死得透透的,又怎會做為他證明清白這等搬起石頭砸腳的事?
郝可愛從不管。她要方夜闌證明,方夜闌就得證明,這就是她的行事風格。她下定決心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她做賊似的貼在後牆上,掏出一根又細又長的管子,管子戳破窗紙,一陣又輕,又白,又薄的屋在屋中散開。
郝可愛又貼着牆壁,和不遠處一只癞蛤蟆對視片刻,才悄悄推開窗紙,溜進屋中。
黑暗。
死寂。
郝可愛一進屋子就已發現端倪,她頓時斂住呼吸,豎起耳朵停了片刻,才确定屋中斷然只有她一人。
屋內已燃起燈。
細細的燈莖燃着微弱的光芒,郝可愛在屋中轉一圈,果真沒有見到方夜闌的身影。
奇怪,自打方夜闌進屋子後就一直監視着他,他根本就沒有出過門,既然沒有出門,他能去哪裏?
郝可愛在江湖流浪多年,千奇百怪的事也不知見過幾多,她歪着腦袋想了想,開始在屋中摸索,她摸遍了牆壁、地板,花瓶、書櫃,甚至連方夜闌藏私房錢的暗格也摸了出來。
她說了句“對不起”又将錢放回去,挑着燈莖走到床前摸了個遍,果不其然,雕花床柱上竟有一拇指大的花紋是活動的,輕輕按下去,床板就悄無聲息移開來。
床下是一個洞,洞裏有水,準确來說,是一條河。
河水緩緩流動,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郝可愛輕飄飄落下來,手中油燈忽明忽滅。
她悄無聲息走進,舉着燈,蹲在河邊看了一會,看見一個木樁和一根繩子,想來是用來系小船的。
她站了一會兒,正要折回身去,腳下忽然踩到軟軟的物什,吓得她身子一抖,眼露驚慌。
“是誰?”
不待那人回答,她已轉過頭去看。微弱的燭光映亮那人的眉眼,郝可愛擡手就給了他一下子,努力瞪大了眼睛,罵道:“你幹什麽吓我?作死呢!”
方燭明故意板着臉,問道:“你怎麽不睜開說話?”
郝可愛的眼睛本就又細又小,平日睜着就只有條縫,笑起來時更沒有了,就算她努力瞪眼睛,也只像旁人半阖着眼睛似的。
若是換做以前,方燭明斷然不會說這般無禮的話,但現在他已和郝可愛熟悉了,也不考慮什麽有禮無禮的了,嘴皮兒總有些發癢,忍不住地說些欠話來惹她。
果然,郝可愛伸手擰着他胳膊上的肉轉了一圈,臉上露出一個又愉快,又溫柔的笑容:“你不僅長得好看,還善解人意,知道我手癢了,正想找個人來削削!”
她下手可真重!
方燭明咬緊牙關忍着疼,牽起一抹微笑,心道:沒有你老謀深算,明明發現我來了,卻要假裝不知道,不僅踩我一腳,還要使勁地掐我。
“你怎麽來了?”郝可愛掐累後才松開他,沒好氣地道。
方燭明本沒有惹她,她卻又莫名其妙生氣了,給他冷臉看,有時方燭明什麽也沒有做,她卻又莫名開心起來,對他噓寒問暖,那真是要多溫柔有溫柔。
方燭明簡直看不懂她,但正是因為看不懂,他反而對她生起幾分好奇,幾分興趣,想弄清楚她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方燭明老實地道:“我半夜起來瞧你不見了,就來找你。”
郝可愛狐疑地看他一眼:“你是不是早就醒了?若不是早就醒了,為什麽會曉得我在這裏?你醒這麽早做什麽?說!是不是想偷看我睡覺!?”
方燭明已學聰明了。
當一個女孩子故意找你麻煩時,最聰明的法子就是趕緊閉上嘴巴,但方燭明還不想閉上嘴巴,他盯着郝可愛看了幾秒,從她身旁走過:“這裏原來有條船。”
郝可愛果然被帶偏了,也不再追問,站在方燭明身後點點頭,認真道:“原本是有的,現在沒有了,若我們想下去,就得找一條船。”
她變臉向來變得很快,仿佛方才撒潑的人不是她,仿佛也忘了再追問方燭明是怎麽跟着她來的。
兩人已在船上。
這是一條很小很小的筏子,卻剛好能站兩個人,小船順流而下,并不需要撐杆。
這筏子是方燭明找來的,郝可愛也不知他怎麽弄的,她向來懶得管過程,只要達到目标就行。
燈光已熄滅,四周黑漆漆一片,兩人此刻就像是瞎子騎瞎馬,既不知這筏子要飄向何處,也看不清四周景物變化,只聞得腳下嘩啦水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竟有一點淡淡的,白白的亮光透進洞裏來,兩人已猜到這便是出口了。
這是一個小小的洞,洞口垂下一些枝枝葉葉來,待筏子飄出洞口時,只見山巅懸着一輪雪月,将四周映得一派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