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們太熟了
我們太熟了
01
如月山莊在江湖中名聲雖不顯赫,也不是籍籍無名,十個人裏面倒有六個是知曉的。
所以如月山莊雖不如武林世家的宅子宏偉,卻也比一般富戶人家寬敞一些,精致一些。
順着青石板小路蜿蜒而上,隐約可見紅牆隐在綠樹間,風過時,檐下的風铎漾出一圈圈“叮叮咚咚”的清脆聲。
朱紅大門緊閉着,門環上鎏金的獅頭首輔在眼光下泛着淡金色的光芒。
方燭明踏上石階,踩在毛茸茸的青苔上。
叩,叩,叩。
他扣着門環敲了敲門,不過片刻,吱呀一聲,門開了一條縫,一個戴着瓜殼帽的腦袋探了出來,是一個十二三歲的童子。
他一雙亮晶晶盯着方燭明:“誰呀?”
“我叫方燭明,前來拜見蕭莊主。”
聞言,童子上下打量他一眼,道:“你穿的像個窮人,但你看起來卻像個貴家公子,你到底是窮人還是富人呢?”
小孩子不會甜言蜜語,也不會拐彎抹角,想到什麽就問什麽,有時說出來的話雖冒犯人,但卻沒有惡意,并不惹人煩,反而讓人覺得童真有趣。
而有些人就算說好話也讓人覺得厭煩,因為他善于用甜言蜜語來表達內心的惡意,這邊叫軟刀子。
方燭明反問:“窮人和富人有什麽區別呢?”
小童子道:“我在莊子裏經常看見穿得很富有的人,卻沒有看見過穿得像你一樣的人。你找我們莊主什麽事呢,是他的什麽人呢?”
方燭明道:“我是他的侄子,勞煩你通報一聲。”
小童子道:“我這就去!”
說完這句話時,他的腦袋就像烏龜縮頭一樣縮進去了。
日頭隐在雲層中,山風穿林而過,吹散陣陣花香。
方燭明深吸幾口氣的時間,那小童子就回來了,一邊跑一邊大喊:“公子,莊主來啦!”
他身後跟着一個中年男人。
這男人身穿一件蒼色的對襟長袍,挺鼻,薄唇,濃眉大眼,眉宇間帶着幾分江湖男人特有的粗犷之氣。
他不笑的時候嘴唇抿成一條線,瞧起來有幾分嚴肅,加上他莊主的身份,本該令人感到畏懼。
奇怪的是,那個小童子不但不畏懼他,反而和他很親近的似的,退回他的身後,仰着頭叽叽喳喳說着什麽。
方家與蕭家雖有姻親關系,但因十八年前方府的大少奶奶,也就是方燭明的娘失蹤後,兩家就斷了往來。
大人的事與孩子無關。
方府雖不願意讓方燭明與蕭家有太多接觸,但他也是蕭家的侄兒,每一年蕭西樓總要派人接方燭明來山莊小住一段時日,方燭明長大後,有了自己的消遣和愛好,便有幾年沒有來住了。
平心而論,他并不喜歡山,也不喜歡山莊。
因為山裏太安靜,山莊太遠離人煙,他喜歡繁華,喜歡熱鬧,喜歡一切新鮮有趣的事物,他無法忍受寂靜,孤獨。
但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很孤獨、空虛。
昔日的繁華與熱鬧,親人和朋友都已離他而去,他就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繩子吊在半空中,搖搖晃晃,無枝可依。
“明兒,發生什麽事了?”
蕭西樓看見他本該高興的,可他實在高興不起來。
莫說蕭西樓不高興,如果方燭明看見自己現在狼狽、憔悴、風塵仆仆的模樣,也一定高興不起來的。
方燭明斂了心神,打起精神,看向蕭西樓:“我有一件事要與舅舅說。”
蕭西樓雖然急切地想知道他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但見他疲憊的模樣,難免有幾分不忍,點了點頭:“我們進去說。”
桌上放着一個冰盆,盆裏漂浮着十來個鮮紅的荔枝。
荔枝與別的水果不同,從嶺南荔枝樹上摘下就快馬加班送來,向來只有皇族才有資格享受,尋常人家就算有錢也難以吃得到,就連蕭西樓也才托人弄了三十二顆,全拿出來招待方燭明了。
方燭明并不想吃。
他的父親是徐貴妃的哥哥,徐貴妃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妃子,因着這裙帶關系,皇室裏有什麽好東西也少不了方家。
方燭明每年夏天只吃荔枝,吃了這麽多年,也和別水果沒什麽兩樣,而且他也沒有心情吃。
少年得意,少年率真,少年熱血,少年坦誠。
他一點也沒有賣關子念頭,直接道:“我來找你,是為了弄明白我是不是你的兒子。”
蕭西樓正襟危坐,一直盯着他看。聽他說這話,愣了一下,道:“你雖不是我兒子,我一直把你視如己出,你若遇到什麽困難,只管告訴舅舅。”
方燭明淡淡道:“舅舅不必把我視如己出,我就是你的己出。”
蕭西樓還是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只認為是方府出了什麽事,遂問:“是不是侯府發生什麽事了?”
方燭明道:“侯府沒什麽事,是我有事。”
他忽然覺得有些氣悶,不願再多說話,只好一次解釋清楚:“我不是我爹的孩子,他們說我是你的孩子!”
因為他娘親在懷他之前,曾與婆婆吵過一架,負氣回山莊來住,直到他父親從外頭趕來如月山莊,才将母親哄回去,沒多久,母親就懷孕了。
這是他聽方夜闌說的。
方夜闌是他的兄弟,乃柳姨娘所出,雖是庶子,但兩人關系素來不錯。柳姨娘是沈君心的陪嫁丫鬟,當年方燭明出生一個月後,沈君心就離家出走了,這一走就是十八年,杳無音信。
柳姨娘心疼方燭明從小沒了娘,對他又是尊敬,又是憐愛,方燭明從小在柳姨娘膝下長大,也将她當做親娘來看。
蕭西樓聽了方燭明的話,先是愣了一下,旋即蹙起眉,嚴肅地道:“這種關乎清白的話,不可亂說!”
他雖然這樣說,古銅色的臉忽然變白了,眼角眉梢也繃得僵硬。
看見方燭明的穿着、神色,以及他說話時眼裏一閃而逝的痛苦,心慌,已證明他不是在開玩笑,而且,誰會拿自己娘親的清白來開玩笑?
蕭西樓忽然想到一件事,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02
沈君心是個可憐,卻又幸運的孩子。
可憐,是因為她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父母雙親,溫馨幹淨的家也被仇人踏平了,一個千金大小姐一夜之間淪為被人追殺的孤兒,無論誰聽說她的經歷,都一定覺得她很可憐。
幸運,是因為她雖然失去了父母,卻有一個非常疼愛她的舅舅,這個舅舅就是如月山莊前莊主,蕭放塵。
十一歲那年,她就住到如月山莊,舅舅、舅娘、表哥都疼她,愛她。
老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随着她年紀漸長,蕭放塵格外慎重地考慮她的終身大事,但又尋不到好人家。這個好人家不是說要有錢有勢,而是要有擔當,有責任,這樣才能保護她不被仇家傷害。
蕭放塵挑挑選選半年,依然沒有找到合适的人家,直到某一日,他在花園散步時,瞧見小兒西樓正一招一式教心兒練劍,他恍然大悟,既然是自己的侄女,為何要将她交給外人,住在家裏不是更安全嗎?
他了解自己的兒子,雖然像塊石頭一樣又硬又冷又不愛說話,但卻是個非常有責任心的男子漢,他從小就給自己立下三個原則:言而有信,言出必行,謹言慎行。
他認為,一個人如果言而無信,就不能算作是一個人,他也從不和這樣的人交往。可惜世上一諾千金的人不過少數,所以他沒有多少朋友。
蕭放塵堵在心口的石頭終于落下了。
他先和夫人商量一通,夫人恰巧也正想給他說此事,兩人一拍即合,當即找來沈君心和蕭西樓,向他們說了此事。
蕭西樓只一句“但憑父親母親做主”,衆人期待地看着沈君心,沈君心垂下眼睫,臉色通紅,半晌不說一句話。
蕭放塵向來疼她,絕不肯做一點讓令她為難、傷心的事,此刻見她不表态,忙道:“這只是舅舅和舅娘的想法,你嫁給你西表哥,以後住在家裏也安全,但若你不願意,就當舅舅沒說過好了,千萬莫要為難,也莫要違背自己的心意。”
沈君心擡起眼睫,紅着臉搖頭:“我不是不願意,只是我還沒想好。”
蕭放塵道:“沒關系,你們還年輕,慢慢想。舅舅做的一切,都只是希望你平安快樂的生活,如此,你母親在天有靈,必定放心了。”
兩人離開花廳後,并肩走在鵝卵石鋪就的□□上,沈君心一改往日叽叽喳喳話痨風格,沉默得像只小烏龜,走路也慢得像一只蝸牛。
蕭西樓也不說話,放慢腳步跟在她身後。
□□盡頭是一堵又高又厚的紅牆,牆下一株合歡樹正被風吹得簌簌搖晃,金色的花盞輕飄飄落下。
“蕭表哥,你想和我成親嗎?”她背對着牆,忽然問。
蕭西樓忽覺心跳加快,點點頭,卻忽然想到她看不見,于是嗯一聲,又補充一個字:“想。”
他聽見沈君心輕輕嘆了口氣:“我們成親了之後就是夫妻了,對不對?”
“對。”
“是夫妻,就要做那種事,對不對?”不待蕭西樓回話,她立刻接着道:“剛才我想了想,實在想象不出和你做那樣的事,因為我們實在是……太熟了……”
沈君心說完這句話就溜了,溜得像兔子一樣快。
蕭西樓獨自站在樹下,古銅色的臉泛出淡淡的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