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二十一
二十一
精明的金三娘只用了一個早上就以修葺屋頂為名,把興園裏的人分散到了萬香樓的各處空房。
忙亂中誰也顧不上誰,誰也搞不清誰住哪兒。就這樣,催歸趁亂搬到了“竹園”,孟章也住了過去。
竹園廢棄已久,雖然金三娘很迅速地整理布置好屋內,可還是沒來得及收拾外面的園子。一叢叢青竹長得遮天蔽日,石徑旁雜草叢生,階上也布滿青苔。
可孟章卻覺得這樣挺好,又隐蔽又清靜,還直言以後他來就住這了,不許給其他人使用。
三爺高興比什麽都好,金三娘滿臉堆笑地應承,一再交代催歸要服侍好三爺。
沒想到竹園還能再次啓用!金三娘一邊感慨世事難料,一邊對自己看人的眼光更是自得。
“你對這裏很熟。”孟章肯定地說。因為他發現催歸不像是到一個新的地方,連路都不用探,屋裏的擺設也一清二楚,收拾起東西來行動自如。
“我在這住了三年。”催歸回頭對孟章笑了一下,卻不知道那笑容有多牽強,甚至有些扭曲。
孟章記起高麟說的催歸的初夜,看來他曾是這裏的主人,便沒再問,坐在一旁看着催歸整理僅有的幾件衣服。
雖然金三娘讓催歸不用去上工,但孟章沒反對,所以時間一到催歸就拿了月琴,點着竹杖離開。落寞蕭瑟的背影淡得仿佛就要融入竹園蒼涼的綠意中,叫人看着莫名的傷感。
戌正時分,催歸回來了。不管需不需要他,三爺身份在那,他也知道該候着。
“還以為你會晚些才回來,”靠在榻上的孟章坐起來,“過來陪我喝一杯。”
催歸放好月琴,很自然地走到榻邊,在孟章對面坐下。孟章說過他倆平等相待即可,所以催歸也就懶得虛情假意地阿谀奉承。
“先喝一杯暖暖。”孟章拿起酒壺為催歸倒酒。中秋将至,入夜後天氣更冷。
矮桌上的碗筷都已擺好,催歸摸了摸,然後端起酒盅敬孟章:“謝三爺款待。”
喝下一杯後,催歸跪坐起來,已習慣依靠聽覺的他憑着剛剛孟章放下的酒壺時碰到桌面的聲音,很輕易就拿到酒壺,并伸手去要摸孟章的酒盅。
孟章自覺地将自己的酒盅放到催歸手上,待催歸倒好酒後,又主動接回來,還從左往右按順序告訴催歸桌上有哪些菜。
催歸酒量并沒有多好,而且今日心情有些壓抑,故喝了幾杯後就有些暈。
孟章看着他微微泛紅的臉,覺得那顆淚痣此刻甚是撩人:“為何要将雙眼蒙上?”
“怕吓着人。”催歸輕飄飄地說,其實更多的是被嫌棄。
“摘下吧 ,我不怕。”孟章說着就伸手扯下催歸眼上的布條。
還是那雙青白的眼,眼睑仿佛受驚般顫動着。孟章猝不及防的舉動讓子規愣了一下,然後下意識地撇過臉,低下頭。
“抱歉。”孟章也覺得自己的行為過于唐突,于是再次伸手扶正催歸的臉,并輕聲道:“張嘴。”
萬香樓的招牌菜雞髓筍,入口催歸即知。他笑着挪開孟章按在他下颌的手,道:“三爺不必介懷,我沒那麽嬌氣。”
“你都沒吃什麽,想吃哪樣菜,我給你夾。”孟章誠心誠意地說。
“這話該我說啊,三爺。”催歸樂呵呵地下榻,改坐到孟章這邊,摸索着拿到孟章的湯碗,并準确地舀了一勺莼菜鲈魚羹,然後執着湯匙要喂孟章:“三爺,喝點熱湯,消消酒意。”
孟章沒有拒絕,靠在圓枕上讓催歸喂了一小碗。
氣氛不再如一開始那般沉悶,兩個人漸漸聊開,酒越喝越多,都有了醉意。
“除了月琴,你還會什麽樂器?”孟章執起催歸的手,看着指尖上磨出的老繭。
“簫……”催歸搖頭晃腦地說,“今兒是三爺,別人我可不說……吹簫,我厲害着呢……”
孟章見催歸的手指在他腿上滑過,自覺明白他的意思,拍了拍圓枕躺下,色胚似的調笑道:“是嘛,那就讓爺見識見識。”
催歸緩緩下榻,腳步不穩地走開,還撞了下桌子。孟章以為他是去漱口淨手,叫他小心些,就閉上眼哼着小曲耐心等待。
突然,簫聲起,曠遠深沉,猶如原野上奔馳的駿馬劃破這旖旎秋夜,直踏進孟章心裏。他睜開眼,看見催歸側對着他,站在窗邊,手持竹簫,已渾然忘我。
簫聲跌宕起伏,時而濃厚悲怆,如征戰沙場,十萬裏旌旗獵獵,白骨如山血成河;時而圓潤輕柔,如處子般幽靜典雅,含情脈脈;最終,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所有情緒都化作極致的哀傷,甚至颠狂,叫人痛徹心扉。
窗外,風大了,竹葉沙沙作響。屋裏倆人各自安靜,搖曳的燭火落下一滴滴淚,不知是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