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八
十八
“章兒,你到底想怎麽樣?”孟夫人不滿地看着兒子,“上月你不是答應得好好的!”
“正巧這幾天有事啊,下個月,下個月……”孟章從懷裏掏出個精致的小木盒湊近孟夫人讨好地說:“娘,這是我讓香溢居專門為您配制的香粉,您試試。”
“除了花天酒地,你有什麽正事。”孟夫人嘴裏這麽說,臉上卻露出笑容,寵溺地拍了下孟章後接過香粉,一邊打開,一邊說,“紅蓼和紫堇模樣好,性情也好,從小就服侍你,你還有哪裏不滿意?”
孟章早到了婚配年紀,但滿京城的姑娘他說一個也沒看上,而孟家看上的姑娘又沒一個八字能合,所以至今未曾定親。
他樂得逍遙自在,卻急壞了孟夫人,連孟太君也直發愁。于是,今年孟夫人做主将服侍孟章的丫環紅蓼與紫堇指為他的通房丫頭。
可是,除了頭一夜孟章與他們同房,之後就很少在一起,尤其是每月特定的那幾日,他總是借故避開,屢教不改。
“我看就是從小服侍,厭了。”歪在榻上閉目養神的孟太君緩緩坐起,目光炯炯有神地看向孟章,“我跟你娘說了,從今兒起不再逼你。但身為孟家子孫,該有的自覺、該負的責任,你要記住!”
“孫兒從不敢忘,祖母放心。”孟章一改嬉皮笑臉的模樣,很認真地說。
“嗯。”孟太君欣慰地點點頭,讓孟章坐到身邊來。這唯一的孫子是她的心頭肉,要是逼得太緊,适得其反,那就糟了。“玩歸玩,還是得回家才好。住在外頭,你娘很是擔心。”
“知道了,以後天天回來。”孟章拿了塊還溫熱的桂花糕喂到孟太君嘴邊,老實乖巧的樣子與在外面判若兩人。
在家消停了幾天,陪着孟太君去寺裏上香,又陪孟夫人回娘家一趟,孟章就呆不住了,開始見天兒往外跑。
這天,恰逢柳公子柳墨在萬香樓的晚楓亭舉辦賞菊宴,孟章也受邀前來,一群貴族子弟左擁右抱,飲酒賞花,好不熱鬧。
早幾年這種場合孟章還會跟着附庸風雅一番,吟兩句詩或寫副字,如今他連逢場作戲都懶了,靠在貴妃榻上,一邊享受着午後陽光,一邊讓小丫環捶腿。
“三爺,聽說你前些日子寵幸了個樂師,還是瞎子?”已有些醉意的懷安王世子高麟晃着酒杯嘻笑着。
他這一問,所有人都把注意力轉移到孟章身上,好奇心一個比一個重,畢竟能被孟章看上,不容易。
孟章一句“喝多了不記得”打發了事,反正這些人也不是真的在意,只是找樂子罷了。
“三爺這麽藏着掖着,看來此人非同一般啊。”高麟卻不肯作罷,說着就要叫人去把樂師找來。
“這是英姑娘的地兒,今兒英姑娘才是主角,要叫誰來也得問問我們的美人兒啊。”孟章憐香惜玉地撥弄着坐一旁的美人發絲,語氣裏卻透着無所謂的态度。
“英兒哪是什麽角,若非各位公子擡愛,英兒也不過是個丫環。”英姑娘聰明剔透,個性也相對豁達,馬上就吩咐丫頭去把人帶來。
“我就喜歡英姑娘的脾氣,爽快。”高麟樂呵呵地誇贊了一番。
很快,催歸就到了。他一襲半舊青衫,月琴用布袋裝着背在身後,右手握着一根青竹杖,答答答地點地探路。整個人清瘦挺拔,如一竿翠竹。
眼瞎本就是致命的缺陷,催歸又用青布條将眼部蒙住,破壞了面容的整體性,即便還能看出高挺的鼻梁與線條柔和的下颌,也實在無法為其容顏增色幾分。
本以為會有令人驚豔的發現,結果卻如此平平無奇,大失所望的高麟望向孟章,發現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更加疑惑——能從兩位美人手中把孟章搶到,沒點本事是絕對不可能的。
“彈首曲子來聽聽。”高麟不死心地叫人搬了把凳子過來讓催歸坐,其他人也安靜下來,打算好好瞧瞧催歸有幾斤幾兩。
既稱得上樂師,催歸自然有娴熟的技藝。他從容不迫地解開布袋,拿出月琴,放松地翹起二郎腿,什麽話也沒說調了下音就開始彈奏。
月琴的音色清脆柔和,曲調婉轉優雅。催歸修長靈活的手指撥彈掃拂,輕時如拈花,仿若菊香萦繞;急時如風起,帶着秋意的蕭瑟。不知不覺,所有人都沉浸其中,只有孟章看似慵懶卻目光深邃地看了催歸兩眼。
一曲《秋韻》彈罷,催歸才恍然發現自己竟如此投入。他向來不願這樣,一來平常演奏時環境喧嚣嘈雜,根本沒人在聽,無須過于認真;二來中庸是他的生存之道,能糊口就行,無意表現,更不想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許是今日陽光正好,菊花滿亭,席間安靜,才讓他忘卻藏拙,因此他有些懊惱地輕皺眉頭,盤算着接下來該如何收場。
“好!真好啊!”性子單純的柳墨就像遇到知音一樣,激動地站起來走到催歸身旁,自顧自地開始談論起音律,甚至準備專門寫支曲子讓催歸彈。
“不愧是三爺,慧眼識珠!”高麟端着酒盅湊到孟章身邊,看着催歸小聲說:“據說當年他的初夜價值不菲,有位揚州富賈出價千兩都沒得到。這容貌嘛,就算眼不瞎,也只能算中上吧。三爺,莫不是這床上功夫……了得啊?”
“世子不妨試試。”孟章促狹地笑着,輕描淡寫地看向催歸,如刀鋒般淩厲的眼神轉瞬即逝,卻不想催歸仿佛感受到了,突然面朝這邊。
高麟搖頭晃腦地喝了杯酒,道:“不比你葷素不忌,我只愛香香軟軟,就算他現在年輕,我也不好這口,何況一把年紀,我才不啃老骨頭。”
這邊孟章和幾位世家子弟邊喝邊聊,那邊柳墨拉着催歸又彈了幾小段,催歸随意應付,心裏頗為不耐煩。
作為晚楓亭的頭牌,英姑娘可不是能随便讓人搶風頭的,剛才表現得再大方,這會兒也要想辦法把焦點轉回自己身上。
她輕飄飄地走到柳墨身邊,笑盈盈地說:“公子如此高興,不如吟詩一首,英兒研磨記下。”
“好啊!”柳墨欣然同意,席間酒意更濃的衆人興致也越發高漲,你一句,我一句,倒聯起了詩來。
很快,催歸就被忘了。他也很識趣地收拾好月琴,悄悄地退出庭院。
傍晚時,天氣微涼,宴席也要移入室內。孟章起身離席,打算到處走走醒醒酒。他晚上要回家陪孟太君吃飯,不能醉醺醺的回去。
散水跟在自家爺後邊,發現自家爺走着走着,就往興園的方向去,心裏暗道莫非爺真的看上那瞎子了。
催歸無需打聽與他過夜的男人是誰,那日才出房門,各種流言蜚語就撲面而來。有說他攀了孟三爺這高枝,馬上就要飛上枝頭當鳳凰了;有說他使了不入流的手段,才從兩位美人手中把孟三爺騙到手;還有說他放蕩下賤,整夜叫個不夜,聲音不堪入耳……
萬香樓的那些樂師伶人,不屑于催歸的技藝,認為他只是個以色侍人的下流胚子。而那些賣身的姑娘也看不起他,嫌他惡心,髒,畢竟萬香樓是沒有南風這項營生的,催歸就是個異類。
孟章也清楚萬香樓的經營範圍,所以當高麟說催歸的初夜時,他有點驚訝。其實問一下散水自然什麽都知道,但孟章不打算問。一個人什麽身份,過去怎樣從不是他評定那個人的标準,他更相信自己的眼光與判斷。
雖然剛才催歸對柳墨的态度是恭敬的,孟章也聽不太清他說了些什麽,但催歸手指不自覺地點着膝蓋,甚至借調音之際低頭癟嘴,都被孟章一一收入眼底。
柳墨一旦癡起來,沒幾個人受得了,催歸那明顯是不耐煩的表現,孟章看得心裏發笑,如同那日不清醒的他,都讓孟章覺得這人有點意思。
“……呸!別以為被孟三爺寵幸過就了不起!也不看看自己什麽身份,我們姑娘的水也敢搶!燙不死你!再洗也是髒……”
突然,一陣尖刻的罵聲傳來。孟章順着圍牆繞到院門口,那是萬香樓的小廚房。
萬香樓不僅姑娘美,菜色也是一等一,不輸給京城有名的那幾家酒樓,而且菜品經常推陳出新,所以生意才能這麽好。
專門負責客人菜品的廚房稱大廚房,給樓裏人做飯的則稱小廚房。
此時院裏正在準備晚飯,本應忙得不可開交,大夥卻都慢下來一邊看熱鬧一邊不嫌事大地說三道四。
催歸站在燒水房外,腳邊放着個木桶,完全不理會罵他的丫頭,仰着頭一副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樣子。
“死瞎子,瞎了也不消停……沒男人活不下去了……天天勾引人……”
那丫頭越罵越難聽,一個大娘終于忍不住,站出來勸道:“姑娘,水燒了很多,他就舀兩瓢,不礙事的……”
“什麽時候輪得到你說話!我們姑娘要的水,就是倒溝裏也比給這種人幹淨!”丫頭叉着腰,一臉作嘔的表情說:“你個老太婆,不會也看上他了吧!”
“你,你說什麽啊……”大娘又氣又臊,不想再跟她理論,轉身進了燒水房。
丫頭得意洋洋地環顧了下衆人,又開始指着催歸罵。
“一口一個姑娘,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裏的大家閨秀。”催歸慢悠悠地說着,轉向丫頭:“區區一個擡水的丫頭,有本事等你當上花魁再來罵!不過聽你的聲音,大概長得也不好,這輩子怕是沒人看得上,活該天天受氣。”
丫頭其實長得還不錯,就是太自以為是,平時沒少仗着自己的容貌趾高氣揚,所以催歸沒說錯,不僅其他丫頭排擠她,還經常明裏暗裏給她穿小鞋。今兒她就是被大丫頭訓了幾句,心裏不服,才上這來撒氣。
催歸對萬香樓的這些人事了如指掌,若不是大娘被罵,他是不會回嘴的,反正他自己無所謂,多難聽的話早都聽過了。
“去死吧!賤人!”嘭的一聲,丫頭一腳踢翻催歸腳邊的木桶,熱水潑在催歸腿上,他踉跄地退了幾步。丫頭見他吃痛的樣子,露出解氣的表情。“我就是沒人要也比你強,我好歹清清白白,也不瞎!”
有人的地方有就争鬥,沒什麽好稀奇的。孟章沒再看下去,只是吩咐散水拿瓶燙傷膏送去催歸屋裏就離開了萬香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