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七
十七
孟章,孟三爺,京城裏的風雲人物,連皇帝也舍不得動的人。
這份隆恩聖寵也是應得的,朝野上下無人有異議。因為孟家不僅是皇親國戚——娶過公主,當今皇後也是孟家嫡女,還滿門忠烈,世代鎮守西北,為國為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孟家祖上随皇□□開疆擴土,後又擊退大舉進犯的西北蒼夷,受封“護國公”,爵位世代承襲。可惜孟家一向人丁不旺,到孟章這輩,僅剩他這一獨苗。
孟章祖母孟太君育有三子一女,本以為可以開枝散葉,誰知長子即孟章父親,在孟章五歲那年戰死沙場;幼子從小聰慧過人,可惜還未娶親就英年早逝;二子如今正是西北軍的統率,但他到底經歷了什麽無人知曉,只知他立誓終身不娶,不回京,死後要火化,骨灰灑在西北。
孟太君擰不過二兒子,但那會兒好歹還有孟章三兄弟,全家人都把希望放在他們身上。可是天不遂人願,許是殺伐太重影響血脈延續,孟章兩位兄長又在一場大戰中同時戰死,而大哥只留下一個小女兒,二哥剛訂了親,媳婦還未過門。
當時,年僅十二歲的孟章帶着貼身随從連夜出京,要去西北為兄報仇。孟家所有人都慌了,孟章姑姑孟皇後派人攔截後直接将他帶入宮中,對外宣稱是給皇子伴讀,實際上皇後是期望依靠龍氣保住孟家血脈,而皇上也答應孟太君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讓孟章上戰場。
孟章在宮裏生活了六年,直至十八歲成年才出宮承襲“護國公”爵位。
兩位兄長的死換來了西北的安寧,至今已有十年之久。這十年裏,孟章成了京城裏最浪蕩的纨绔子弟。
他招貓逗狗,拈花惹草,卻從沒弄出什麽大事。哪怕孟家默認他到處風流,只要孩子是孟家骨肉,母親是戲子娼妓都不介意,可他就是沒折騰出一兒半女。
他朋友衆多,跟誰都稱兄道弟,上至王公貴族,下至三教九流,無人不待見他,可他從不結黨營私,更是誰也不敢說真正了解他。
說他城府深,又好似無胸大志;說他是地主家的傻兒子,可誰想搞他誰倒黴。他那樣的家世背景,滿京城的人都知道哪怕他當一個混子,這輩子也是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一大早,孟章,孟三爺在醉鬼的屋裏醒來,被子全被醉鬼卷走了,他才拉了一下,就被踹了一腳,只聽醉鬼不滿地嘟囔:“搶個屁,快去燒火,要麽你又得挨揍……”
呵,膽子不小!孟三爺起身拽住被角用力一扯,把人直接從床上甩到地上。
“要死了……膽兒肥了是吧……看我不收拾你……”醉鬼罵罵咧咧地揉着摔痛的屁股慢慢坐起來,似乎意識到什麽,聲音越來越小,緊皺眉頭,朝着床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試探:“乞,乞,乞寶……乞寶,是,是,你吧……”
“不是!”三爺語氣裏滿是戲谑。
醉鬼整個人都傻了。
就這樣,兩個赤身裸體的人,一個大馬金刀地坐在床沿,一個狼狽不堪地癱于地上。
不知是吓的,還是冷的,沒一會兒,醉鬼就開始打噴嚏,一個接一接,連打了十幾個,鼻涕眼淚都出來了。
三爺無奈地抓起被子給他裹上,然後捏住他下巴,嫌棄地問:“你叫什麽?”
“催歸。”醉鬼小聲喃喃,一雙盲目睜得大大的,露出醜陋的青白色。他想看清眼前的人,但永遠做不到。
“催歸……我看‘醉鬼’更适合你。”三爺爽朗地笑。
“奴才該死,冒犯爺了!”催歸回過神,趕緊後退兩步,跪着磕頭,“請爺饒恕!請爺饒恕!”
這副卑躬屈膝的模樣讓孟章瞬間失去興趣,站起身朝門外喊了聲“散水”,就徑自走到桌邊倒水喝。
房門咿呀一聲開了,有腳步聲進來,催歸聽見一個恭敬的聲音:“爺,夫人一大早就來院裏了,布白也被叫去問話。”
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好一陣,然後兩個人就離開了,一點兒也沒理睬跪在地上的催歸。催歸聽着人走遠了,才站起來,摸索着去找衣物。
屋還是那個屋,原本破舊的床、桌椅和櫥子也還在,所以催歸很快就拿到衣服穿上。他把床上的被褥整理好,摸着光滑的緞面,怎麽也想不起昨晚發生了什麽。
如今他在萬香樓的身份是樂師,主要工作是彈奏月琴伴唱助興。昨晚他本在主樓大堂,後來二樓一雅間點了歌伎小柳兒唱曲,他就被叫上去伴奏。
萬香樓的伶人和樂師大部分都是外來的,并未與萬香樓簽賣身契,他們只是在此表演,合約期限到了,可走可留。因為萬香樓規模大,客人多,而且來的都是達官貴人,所以吸引了不少出色的優伶在此常駐。因此,萬香樓有條規矩——除非伶人自己願意,否則只賣藝不賣身。
昨晚的幾個大老粗不知是初來乍到不懂規矩,還是故意為之,小柳兒才唱了一曲,就開始對她動手動腳,然後便要強上。
催歸向來不多管閑事,奈何小柳兒年紀尚小,又初次遇到這種事,吓得慘兮兮,一直喊着催歸救她。
催歸什麽人,他可不是外來的,他是土生土長的萬香樓人,不僅從小耳濡目染,還曾特訓過,所以應酬客人的伎倆他了如指掌。
美人在骨不在皮,催歸正是這樣的人。他并非長得雌雄莫辨,也不陰柔,可他一旦施展起魅力,特有的風骨真的很容易讓人忽略他的性別。雖然他已不再年輕,但技巧更加純熟,幾個大老粗哪經得起他的挑逗,很快就放開小柳兒,追着他一杯又一杯地灌酒。
小柳兒還算有良心,出去後趕緊去找金三娘,哭着讓她去解圍。
催歸的德性金三娘很清楚,他若高興,任人宰割都行,不高興了,掀桌子打客人的事也不是沒發生過。雖然他也會被揍得鼻青臉腫,但他酒勁一旦上來,真的是不要命的那種。
金三娘無奈地帶着兩個姑娘趕去雅間,而喝得醉醺醺的催歸脫身後,連探路的青竹杖和吃飯的物什月琴都沒拿就颠颠地下樓,不見了人影。
催歸的記憶只到喝酒的那個時間,之後就斷片了。
“唉,罷了,罷了……管他是哪位爺……”催歸一邊嘀咕着反正自己也沒損失,一邊摸索着去桌上找水喝,昨晚酒喝多了,特別渴。
一錠銀子放在桌上,催歸吃驚地拿起掂量,又仔細摸了摸,還咬了下,然後就樂了。
官鑄馬蹄銀,足足五十兩!他幾年也掙不了這麽多!
開心之餘,催歸又仔細檢查了下自己的身子。真要發生點什麽,拿這銀子他是心安理得。可确實什麽也沒發生,就讓催歸有點不解了,琢磨着得去打聽打聽昨晚的事。
這廂,跟在孟章身旁的散水也在琢磨他家三爺。剛進屋他就知道跪在地上的瞎子讓三爺不高興了,可走出門後,三爺竟然回頭看了他一眼。
回頭啊!那可是回頭!還從沒有誰能讓三爺回頭!不管是因為什麽,起碼說明那瞎子引起了三爺的注意。
“爺,那瞎子是……”一個晚上足夠散水把催歸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可三爺揮手打斷他的話,這下更讓他有點摸不着頭腦。
金三娘陪着笑臉趕來,親自送孟章到門口。
夜裏燈火輝煌的瓊安河畔此時還半夢半醒,籠罩在薄霧中的畫舫也安靜地停靠在碼頭。
清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個英挺少年利落地翻身下馬,朝孟章行了個禮後,大大咧咧地說:“爺,快回去吧,布白頂不住了。”
“布白讓你來的?”散水拍了下少年的腦袋。他倆裝扮一樣,都是孟章貼身随從。
“沒有,我看見太夫人也朝咱們院裏去,就趕緊出來了。”名叫雁陣的少年一副自己很有眼力見的樣子。
孟章已經好幾天沒回家了,他也知道布白瞞不住,挑挑眉毛,縱身躍上馬背,交待雁陣去平林山莊查驗早上會送到的馬匹,又讓散水到什錦坊買孟太君喜歡的桂花糕,然後風馳電掣地揚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