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朔日之變
接近一年中天最冷的時候,可夏無殇還是秉持一貫的習慣,起的很早。
蘇龍膽已經走了很久了。他知道這一點,但還是忍不住在她空了的院落前站了一會,心中也有些空蕩蕩的。
夏無殇練了套槍法,出了一身好汗。親兵遞上來毛巾和熱水,讓他擦臉。
這個親兵正是他在黑虎營要來那個胖子,他們叫他阿肥,他覺得不必揭人短處,便訛做阿飛。
大概是胖子之前在商店做過夥計之故,認得幾個字,做事也還周全,凡事他交代一遍便清楚明了,而阿飛也感念他救命之恩,對他可謂忠心不二。比他之前的親兵用得順手不少。
夏無殇招呼阿飛,換上便裝,到市集去吃些早餐。他為人務實,沒什麽架子,也不講究奢華的吃穿。
剛出了門,卻有一股馊臭氣迎面吹來,夏無殇禁不住一掩鼻子,道:“這是什麽?”
“是那個,”阿飛在他身後跟上,指着剛剛過去的一輛牛車,牛車上載有兩個大木桶,“宮裏禦膳房的泔水,每天沿這條路運出來。”
随着牛車颠簸,地上還散落着掉下來的一點東西,一個雞頭,還有一灘什麽動物的內髒。
“得了,咱們走咱們的,”夏無殇道。
不管項毅、龍膽還是隐珠,在人群中都一定會一眼被注意到,可夏無殇偏偏不同,穿着便裝,幾乎與尋常百姓無異。兩人随便找了一個早點鋪子,點了兩籠肉包,兩碗小米粥,坐下來慢慢吃着。
正這時,突然幾句話飄入無殇耳中。
“你知道麽,昨天老夥計俺被趕去抓河豚。”
“河豚?這季節哪有河豚?”
夏無殇看過去,說話的是個兩個漁民打扮的人,坐在另一桌上。
“可不是麽!俺們三百多人,撈了一氣,終于是得了一條,不然少不了一頓軍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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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棍?是官府讓你們抓的?”
“是啊,說是什麽皇後娘娘想嘗鮮。”
“噗嗤,女人就是麻煩,尤其那些有錢有勢的,根本不曉得底下人辛苦。”
哦,女人是挺麻煩,夏無殇想着,他見過那位皇後娘娘。像她那樣漂亮的女人,不提些任性的要求,似乎也有些對不起她的臉蛋。
不知怎地,他又想起蘇龍膽來了,蘇龍膽其實也挺麻煩,愛吃榛子,可是不愛剝殼。
可是,也有人就是愛被她麻煩啊……
然而,說到這裏,先前那漁夫突然露出詭異笑容,壓低了聲音道,“這次……倒不一定是女人麻煩。”
“你是說……?”另一個漁夫突然也有了敏感,瞪大眼道。
“誰知道……到底是誰要吃呢?”
他們的聲音壓得越來越低,以至于悉悉索索地聽不清楚了,而夏無殇,卻硬生生打了個冷戰。
“将軍,你記不記得,”旁邊阿飛小聲開口,“方才咱們出來時,牛車上掉下來兩灘東西。”
夏無殇點頭。
“我越想越不對,”阿飛道,“我路過時看了一眼,那雞頭上爬滿螞蟻,另一灘上卻什麽都沒。”
“當真?”夏無殇一下站起來,飯也顧不上吃了,“快回去看看。”
他們走到住地門口,那兩灘東西還在那裏。阿飛用布包了手,撿起沒有螞蟻那一灘,另一手不禁捂起鼻子,道:“這東西好腥。”
“拿着,去問問秦先生,”夏無殇道。
于是兩人敲了秦隐珠的門,隐珠看見那腥臭之物,也是一皺眉頭,辨認一番道:“這是河豚的肝髒,劇毒之物,蟲蟻也避之唯恐不及,你們卻是哪來的這東西?”
夏無殇渾身一僵,把來龍去脈說個清楚。
秦隐珠不等他說完,臉色已經變成死灰,來不及換朝服,往身上一披,就往宮中方向跑去。
他們沒有來得及。到的時候,小皇帝躺在地上,四肢僵硬,兩眼外翻,幾乎看不出生時俊俏模樣。
蒼琴跪在一旁,嗚嗚咧咧地哭。而禦膳房的主廚則磕頭如搗蒜,口稱冤枉。
夏無殇看了一眼同樣已經到場的項毅,後者臉色也如金紙一樣。
真的是他幹的嗎?夏無殇忍不住在心裏問自己。
以他了解的項毅,似乎是不應該。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事,項毅絕不會用毒。而且,項毅一般是不屑于殺一個六歲小孩的。
不過,如果那個小孩是皇帝呢?
除了項毅,他想不出誰能從小皇帝的死中得到好處。
難道真的是個意外?
可是當下的情形,即使真的是個意外,誰會相信?
而與此同時,秦隐珠正以一種非常憤恨的眼光看着項毅。
他到底聽不進忠言,不單不能略為隐忍,而且做得這般難看。
她以為自己投效明主,卻如何這般有眼無珠?!
真真是“豎子不足與謀”。
“你說什麽!”項毅聽到了她牙縫中擠出的怨憤,幾乎跳将起來,不似平時爽朗大笑模樣,而是帶着獅虎般的兇蠻。
夏無殇連忙跪下求情,說秦先生一時激動失言雲雲,說着還在秦隐珠腿彎處使了個暗勁,讓隐珠也噗通一聲跟着跪下。
項毅也不再理他,擡起眼來,聲音洪亮地向下宣言:“天與不取,是為大禍!我項毅,本來就是來當皇帝的!傳令下去,準備登基改元,再敢多言者,斬!有謀逆叛行者,斬!”
“将軍萬歲萬歲萬萬歲!”他身邊的一衆随從跪下去,前仆後繼地喊道。
而一秒鐘後,他們意識到喊錯了,趕忙更正:“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刻,就被定格在一種詭異與混亂:堂皇的宮殿,僵硬的童屍,哭泣的美女,疑惑的部将,憤懑的謀士,喊錯了再糾正的口號,與看似意氣風發的新君。
這一日,是個新月,紅紅的一彎,游絲般無力,挂在太極宮的天頂上。史稱,朔日之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