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棋卒之誓
“不,不要——”
蒼琴喘息着坐起,眼見各方向奔過來的太監侍女,全部口稱“娘娘,您怎麽了?”
她看着烏泱泱跪了一地,怒氣卻從心頭升起,撲落落将玉枕、如意、凡是手邊夠得到的東西全拂在地上,歇斯底裏“出去,你們出去!”
這些該死的東西,在她不論時間不論心情不論她是否願意就被像只母狗一樣壓在身下之時,何嘗有一個來問過半句“娘娘你怎麽了”,只怕背後舌根倒嚼得歡喜。
屋子很快空了,留她一人在偌大的幽暗中,唯有一支紅燭未熄,燈火搖曳。
她裹緊絲衣,拖身下地,菱花鏡裏,一如既往國色天香。
很像母親……
上一輩,母親是漠北所有琴歌裏吟唱的女人,她一生嫁了六次,甚至引起過一場部落戰争。女人們豔慕地看她金縷羅裙,在大君環抱裏絕塵而去,便喃喃說這是長天賜福,回家也要多念念經以便來生投個好樣子。
蒼琴小時也一樣這麽想,不過她不必羨慕,因為她自小也就很美,知道自己将來要被送到大烨去,讀着《拱手江山讨你歡》這樣的話本小說,眼前便已經出現了帶着淡雅蘭香、文武雙全的俊秀公子。
來大烨那天,這樣的公子在她眼前實在出現了一下,然後卻又被轎簾遮住,與她再無交集,像玩笑般,她得知要嫁的是一個肥胖癡愚還喜歡男寵的太子。
她想起,10歲有一天,正在鏡前任下女畫眉,卻突然,母親闖了進來,竟然拿刀要劃她的臉。
當時大家都說夫人瘋了,她也這樣想,現在,卻才深深明白。
絕世姿容也好,被最有權勢的男人哄搶也好,她想活下去,始終只有一個選項:對勝利者張開雙腿,即使這個勝利者剛殺死她的丈夫,以及襁褓中的孩子。
現在,這樣的宿命輪到她了。
她恨像一件美麗的瓷器被人擡來搶去,她恨像一枚棋子任人玩弄股掌之間。可是,她毫無辦法改變這一切。
“不是叫你們出去了嗎?!”冷眼間,突然看見門口還有人影,她不由又凄厲大叫,将手邊一個玉如意狠狠丢過去。
Advertisement
“公主,”來人讓過,淡淡行禮,“公主這些下人不敢通禀,微臣就擅自進來了。”
蒼琴一愣,看過去,是個颀長的身影,穿着白衣,她想起來,她見過這個女人,雖然只是遠遠的,當時她在項毅身邊,項毅呼她“秦先生”。
她的恨意突然又起來了,這個長相清冷寡淡的女人,身後卻好似有一雙翅膀,載着她飛向她永遠也到不了的地方。
她強壓着這種恨意,收斂了一下神情:“是……秦先生?你來做什麽?”
“給公主送些藥,”秦隐珠進門,遞給她一個錦盒。
“本宮沒有病,”蒼琴詫異道。
“是……預防用的。”
蒼琴聞言,突然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她知道了,他們都知道了!她的羞辱,她每天被強迫做那些事情,他們都知道了!
隐珠靠近她,低聲道,“不過這藥傷身體,公主最好,咳,最好還是能讓他……盡量小心一點……”
蒼琴咬住嘴唇,低了頭,眼中有水光泛動,拳頭不自覺地握緊。
“公主的心情……好歹我也是女人……懂得的,”隐珠嘆口氣,聲音也變得柔和了些,“不過有時,人生都是身不由己。公主要想不用吃這藥,只有一個辦法。”
“什麽?”蒼琴不禁擡了頭。
“就是能堂堂正正給這人生孩子,不用像這般偷偷摸摸的。”
蒼琴驟然睜大眼睛,這話的意思是……!!
“你爹那邊不會反對,”隐珠的眼睛冷冷的,“二十六歲的女婿比六歲的女婿,你覺得希望早點抱上外孫的他,會選哪一個?”
蒼琴臉上起了惡意的笑容,原來,這個謀士,是來說這些的。
“而且,對女人來說,項毅至少不是很差的選擇的吧,”隐珠省略了後半句,有更差的你一樣得□□,但是她的眼神還是部分出賣了這種心思。
蒼琴盡最大的努力壓制住心裏的怒罵,表現得和婉:“那,先生教我,該怎麽辦?”
……
半個時辰後,蒼琴送秦隐珠出了門,回來一口吹熄了燭火。
棋子,也有棋子的意志,她暗自握緊了拳,要讓他們知道。
葉狄
不日,寧王昭雪的事情已經诏告天下,此場大禮,在老皇喪禮之後,新皇登基典前,按國殇典制,水陸場面,一一做足,葉莺葉狄,皆扶靈痛哭,天下亦痛惜哀恸。
之後,因水災事急,葉莺啓程前往河東,看樣子新皇登基大典也不能回來參加,留葉狄一人在京,一下子竟有些空落落的。
這一日,葉狄接到五皇兄的信兒,說是邀他過府聽戲,得信之時,他嘀咕半晌,這可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
果不其然,趕到葉律的府第,進了屋,葉狄不禁用手遮一下眼:算上他,這樣小的一個房間,竟然盛了大烨三位現存的皇子,葉銀懷裏摟着豐滿的侍女,葉律倒是空着手,沒有像大多數時間那樣擺弄樂器或填寫曲譜。
“五哥,今天這是要唱哪一出?”侍女拉過蒲墊來,葉狄坐下,語帶雙關,有些譏诮。
“都是自家兄弟,不瞞你們說,想商量一場誅董卓的戲,”葉律不動聲色,這樣回言。
“五哥這話差了,”阿九皺眉道,“現在時勢,怕還談不上董卓吧?”
“不顧長幼有序,嫡庶有別,仗着軍馬勢大,先帝剛一殡天,立刻扶立先帝幼子,擅權專斷,操縱孩童,這還不是董卓麽?”
葉狄剛想再說什麽,旁邊卻橫空插來一句,“五哥,那誅完董卓,你倒是想怎麽辦?”
看過去,是葉銀在一邊與侍女調笑,一邊道。
“這……”葉律頓了一下,才說,“自然是按長幼嫡庶……”
“就是說,把三哥從東海弄回來?”
葉狄在一邊不說話,這邊辛辛苦苦誅完董卓,然後迎一個二十多年沒見的哥哥來當皇帝?料想葉律也并非如此打算。
果然,葉律笑道,“按序齒該他沒錯,不過按嫡庶,就不是了,他生母不過是個無名宮女,而且上次太子大婚都不曾回來,一直杳無音訊,甚至,有人說他已經死了。”
“所以該你?”葉銀在女人懷裏,尖刻地回應。
“我沒有這樣說,”葉律倒也沒惱,道,“只是先帝前期,後黨一手遮天,先帝後期,太監又權傾天下,好容易如今的局勢,這兩塊大石頭都沒有了,我們皇裔為何不可一致,推舉一個能為自己說話的,好過見天聽人呼來喝去。”
“算了,五哥,真的,”葉銀帶着一貫的微醉神氣,“當着你們的面,我也不怕說大白話,咱們這幾個兄弟,誰是當皇帝的那塊料?二十多年沒見過面的老三?精心研究樂舞的你?整天混在青樓的我?還是他——避禍到寧王家去的小公子?”
葉狄在旁邊忍不住一樂,這整天鬼混的老八,說話倒也戳人得很。
“所以坦白說,難得長樂有這麽個氣象,連行院裏都說最近客人高興,打賞多了幾分,”葉銀笑着掐了一把侍女的胸部,讓她哎呦叫出聲來,“我無所謂誰當皇帝,只要我還能在女人身上出力就行。”
“小九,你怎麽想?”葉律聽得臉上煞白,不再理會葉銀,轉過頭對阿九問。
“你問他?六叔剛剛平反,他感動的鼻涕一把,”葉銀在旁大笑,偏要打诨,“你現在讓他對付項毅,怎麽能夠?”
葉律瞪過去一眼,葉銀方才不響了。
但葉狄的回答顯然沒有讓他高興,阿九沉默了半晌,才道,“确如八皇兄所言,我只想安生過現在的日子,不想再多生枝節。”
“你們!”葉律面上顯出怒色,但最終只是長嘆口氣,“真是豎子不足與謀……”
話不投機,就此四散。
回去的路上,坐在馬車裏晃蕩,葉狄卻忍不住想剛才的事。
老八說的有理,這些皇子的本事,或者還都不如項毅……項毅扶立六歲孩子,固然有攬權之嫌,但現在形勢,總不會比太監弄權,後黨肆虐時更差吧?近世權臣也多了,管他誰攀上高枝,只要能使天下安居樂業,能讓自己和葉莺平靜生活就好。
但是……有一種寒意卻不知從何處滲上心頭:如果項毅這個人,不是想攀上高枝,而是想把樹鋸倒換一棵的呢?
不,照目前的情形看,不會的……他不自覺地搖起頭,仿佛在否定自己這個想法。
如果葉莺在就好了,他看向馬車上旁邊的空位,心裏不禁想,那樣,不止有個商量的人,而且葉莺看人,一向比自己更敏銳。
想到這裏,他心裏感到發空那一塊,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