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短暫晴日
今年的天氣很不尋常,晚秋近冬時節,長樂竟然下起了夏天也不曾有過的大雨,連着四五天,水簾子嘩嘩地從上往下傾瀉,像是天漏了。
朝堂上也起了一片風雨,橫行一時的太監們被連根拔起——不,準确點說,若把他們比作植物,也是沒有根的,只是寄生于皇權之上的藤蔓,而現在,連天子這棵小苗,也不得不長在項毅為他安排的花盆裏。
葉莺在自己的舊宅,拜雨之賜,許多天不能出門,不過即使這樣他也聽說,被拔起的太監一批批送往柴市口斬首,冒着瓢潑大雨來觀斬的百姓絡繹不絕,他們指責、唾罵、哭泣,向屍體上扔東西,抒發多年的憤怒。滿城的正義激憤,嚷嚷着老天開眼。
然後,在一天早上,天又突然放晴了,回暖得如夏末秋初一般。大雨沖刷之下,城裏連一絲血腥氣都沒有。
朝廷的氣候跟自然的氣候相當一致,一紙恩令下來,滿朝大臣由于鋤奸有功,多得厚賜,諸王宗室,各有封賞,一時間本來有些惴惴的人們又都吃了顆定心丸,喜笑顏開。“天好了,”“天好了,”這是諸人打招呼時常用的話語,帶着言外的意味。
葉莺翻箱倒櫃才找出秋初的衣裳,也許跟天氣有關系,心情同樣變得輕松。項毅是個有豪俠氣的人,你說他好大喜功也好,沽名釣譽也好,但總之如果他喜歡被圍着叫“青天大老爺”,他做事就還符合多數人的正義觀。至于專權這點,誰也不否認,但是反正近世不斷有人攀上那最高的高枝,發號施令,換一個人上去又有什麽關系,比起烏煙瘴氣的後黨,作威作福的太監,現在的政治已經是葉莺出生以來最清明,或者最有希望走向清明的時期了。
這一日,葉莺正在府裏跟阿九對坐下棋,當今天下這位炙手可熱的驅狼侯,居然上門了,身後跟着現在也同樣出名的一文一武兩位美人。
本來軍侯應對皇族行叩拜之禮,但項毅只是單膝點點地,便自行起身了,抱個拳道:“末将項毅,參加九殿下、清平郡主。”
葉莺不知他來做什麽,心裏惶惑,還禮功夫偷眼看阿九,也是一臉茫然。
賓主落座,項毅舉着茶杯:“我是個粗人,有話就直說了,這次來,想要給寧王昭雪厚葬。”
葉莺不禁站了起來,寧王之死,天下痛惜,更是他與葉狄心底最深的一道傷口,雖然諸侯進京打的就是讨逆的旗號,陷害寧王的皇後與太子已經被殺,但多事之秋,一直沒人顧得上明告天下的給寧王平反,做一次排場。
“具體怎麽操辦這位秦先生給了建議,用九珠親王的禮制,沉香木做棺,千人的水陸道場……哦,還有些雜七雜八的儀式,我記不得了……”項毅皺眉道,“到時再跟禮部商量下,應該就沒問題。”
葉莺看阿九時,後者眼中也有水光,二人都向項毅深深一揖:“将軍厚德,無以為報。”
“有的報,”項毅大笑起來,“這次來找郡主,還有個事,前些天暴雨,玉帶河下游有決口,我打算派項傑去赈災,但我二弟跟我一樣是個粗人,對民政之事不怎麽懂得,如果讓朝中官員跟去,又不好把職位安排在他之上。因此想讓郡主暗中跟着,多教他些。”
葉莺覺得有點奇怪,如果想找個暗中相助讓項傑拿功勞的人,比自己專業的人總該有吧,但是話在此處,對方已經給了自己這麽大恩惠,一點小要求自己要還問來問去,推三阻四,未免太不像話,何況赈災也是為民主事,沒理由不答應,因此就裣衽一禮,“小主必盡所能,不負将軍厚托。”
“好得很,郡主也是爽快人!”項毅大笑,“那這兩件事,即日起本侯都提上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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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後,一直斂口不言的蘇龍膽突然說了一句話:“将軍,赈災的事,我想跟郡主同去。”
“隐珠,為那個郡主,真要這樣費事?”回去的馬車上,項毅問。
馬車寬大,但車廂極為悶暗,厚錦遮住了所有的車窗,令裏面的三人面容都影影綽綽看不清楚。多半只能憑聲音判斷對方的情緒。
“項侯,”秦隐珠語氣恭敬卻不失疏離,答道,“項侯應該明白,當今先皇的公主們都已大婚了,郡主們雖有未出閣的,大多都是些錦衣玉食的花瓶而已,唯有這位清平郡主,我們既然已知她有幾分聰明,又是葉家宗室,寧王之女,若能收進項家,誰還敢說将軍是什麽‘鄉下諸侯’?”
“你不怕她聰明,嫁進來反水啊?”蘇龍膽枕着胳膊,一旁懶懶插言。
“她再聰明,終歸是個郡主,不是王子,嫁雞随雞,到時由不得她不站在項家立場上。”
“你們別争了,”項毅口氣露出不耐煩意味,“不是已經讓她跟項傑走一趟了麽,成不成的,葉家郡主也不是她一個。比起這種小事,幾個皇子怎麽安排?”
隐珠轉過來,回言: “已經給東海王葉彤連發了三道谕旨,責令其在新皇登基大典時趕到。”
“他若不來呢?”
“不來更好,”隐珠笑,“若他來了,死在京城,将軍難免還要被人質疑非議,若他不來,新皇登基,他為人臣子,一不上表,二不朝賀,可以直接問罪,出兵征伐,名正言順。”
蘇龍膽在黑暗裏咳了一聲,但除了短暫證明她的存在外,再無下文。
秦隐珠接着說:“代王葉銀,平素劣跡甚多,随便找個由頭都能處理。至于協音王葉律,且容在下再想安排。”
項毅皺眉道:“怎麽會這麽麻煩,我都替你累的慌。我數萬大軍在手,就算掀了龍椅,直接坐上去又怎樣?我就不信,我治國會比十年不上朝的老頭更差,比六歲的小鬼更差?”
“将軍不可胡言!”隐珠急叫道,這一次,連蘇龍膽的聲音也加了進來。
“怎麽?當初是你問,我想不想當當朝皇帝,到了這兒,你們卻一股腦推三阻四,叫我不要操之過急,不知在怕個什麽勁,當初都說後黨專權,太監勢大,這會兒不也風卷殘雲一般,掃淨了麽。”
雖然在黑暗裏,隐珠也努力使臉上換上笑容:“将軍息怒,将軍可見過大鍋裏煮的青蛙?”
“怎麽?”
“若是湯水鼎沸,将青蛙扔在裏面,青蛙負痛,一激之下,往往能跳出鍋鼎,而用溫水來煮,慢慢加熱,到青蛙意識危險之時,卻怎麽也跳不出去了。如今将軍若能站在那個六歲的小木偶身後,拉線操作,慢慢積累實權,一點一點地囤積糧米,一家一家地肅清諸侯,一個一個地掐滅葉家血脈,甚至做幾件利國利民的大事,收買人心,何愁天下不是囊中之物。反觀之,如果将軍貿然稱帝,人心不服,諸侯趁機起事,引發大亂,只怕那青蛙反而會跳出鍋去了。為人傑者,總能趨利避害,忍世所不能忍,不可意氣用事,望将軍三思!”
項毅聞言,久久不語,再開口時,口氣已經明顯軟化很多,“好吧,聽你的就是。”
“将軍勝過葛洪他們十倍之處,便是從善如流,”隐珠笑道,“既然說到此處,還有一事,請恕在下直言。”
“什麽?”項毅隐隐覺得不會是好話。
“當朝皇帝跟漠北公主還沒有正式大婚,就算結了,皇帝也才六歲,如果皇後的肚皮不幸鼓了起來,很不好看。”
“你!”縱使項毅有所預料,還是被嗆得有些惱羞成怒。
“連在下都知道了,将軍做事實在不夠隐秀,”隐珠卻還是那個語氣,直白卻淡漠。
項毅看看蘇龍膽,此時她将頭偏轉過去,像是什麽都沒聽見,在看窗外的風景——雖然一指厚的窗簾就在她眼前晃蕩,她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項毅嘆口氣,一疊聲的抱怨:“你們……管得也太寬了吧,我不過就喜歡那種一團軟肉似的女人。你、你、還有那個清平郡主,我身邊都是你們這種女人,想起來就讓人頭皮發麻。”
“喂,”一個字的低聲抗議來自蘇龍膽。
項毅不管她,接着說:“連個喜歡的女人都上不了,我做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又有什麽意思!”
隐珠等他把牢騷發完了,沉默半晌,道:“屬下知道了,那屬下私下命人給公主用麝香和秋柿柄配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