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煮酒論人
葉莺跟着項傑和蘇龍膽,前往河東赈災,一晃半月有餘。
由于主要負責人不懂民政,基本都是按他的意思在執行。他提出以工代赈的措施,施舍只針對那些完全沒有勞動能力的老幼病殘,對青壯年則提供工作的崗位,并适當在裏面選拔人才,有個自發組織大家抵抗洪水的青年被破格甄選為小吏,一個挑着兩擔土健步如飛的壯士被提拔當了侍衛,百姓一來為重建自己家園,二來有了好的榜樣,也都期待有一天好運能降臨自己頭上,無不戮力同心。一場大災基本沒有帶來以往常見的□□、流民,或者對來年春耕造成大的影響,反而基本在短短半個月內就恢複了生産,而且大部分人也都精神飽滿,鬥志昂揚,毫不像災民的樣子。
對于葉莺,這半個來月,也是他這些年難得純粹與快樂的時光,快樂到他很少想念起阿九。大烨失政多年,作為葉家郡主,他怎麽會不希望百姓安居樂業,海晏河清,因此夙興夜寐,極其賣力。雖然忙碌辛苦,但大家都為了一個相同的目标,不弄心機,不求私利地努力,看見事情因這努力一天天在變好,災民臉上有了笑容,他便覺得無比開心。何況期間也有許多忙裏偷閑的時候,蘇龍膽總去找他小酌,他也從來沒拒絕過——除開在危急關頭并肩奮戰過的情誼,龍膽的個性也很可愛,相處輕松,她講的事情,經常讓他不顧矜持,笑得前仰後合。
比如這一個:
“我四五歲的時候,有個小黑胖子老是欺負我,那時我又瘦又小,打不過他。”
“那你怎麽辦?”葉莺噙着酒碗問。
“有一次啊,我就想到一個主意,他再來時,我突然一把,抓住他的小jj,扯了半尺,一松手彈回去,當時他就哭了。哭完他再來追我,我把褲子一脫:‘啦啦啦,我沒有!’他就被打敗了。”
葉莺笑倒在桌上,笑的時候想起那個被扯半尺的情景,突然又覺得下身有點疼。
“後來那小胖子怎麽樣了?”他問。
“我們有很長時間沒在一起,再見他的時候,他居然是驅狼侯了,”龍膽悠悠啜口酒,回答。
葉莺嗆住了,怎麽也不能把這故事的主角跟現在殿堂上那位聯系起來。
“所以你再見到他的時候,選擇離開‘無衣’,跟着他?”
“也不盡然,”龍膽眯起眼睛來,“你知道的,‘無衣’是個喜歡争誰的人頭标價更高的地方。當時他答應我,若我跟着他,有一天他會把北都城改成我的名字,你想,這個誘惑對一個‘無衣’有多大。”
“龍膽城,怎麽樣,還挺好聽的吧?”她笑着,繼續說道,“可惜,臭男人的話沒有一句能信的。現在他身邊的紅人是那個‘秦先生’,離開戰場,我就什麽用也沒有了。”
葉莺擡了一下眼睛,敏銳如他,怎會感覺不到這句話裏的一絲酸味。
他相信龍膽和她的主君沒有實質性的“那種”關系,軍隊裏沒有男人和女人,只有活人和死人,她說的。
Advertisement
然而其實不是沒有男人和女人,而是女人若想活下來,就必須露出十倍于男子的強悍。那種環境的威力,絕不啻于一個喪女的王爺父親,這種被強行“扭着”的感覺,他感同身受。
但是當然,他不會點破什麽,順着話說下去,“那位秦先生,倒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她判斷大局和捕捉機會方面非常之強,可以說有‘片言以亂天下’的本事。人都是互有長短,所以你也不用在這點上跟她做比。”
“秦先生的才華我知道……她是個謀士,謀士尚主,無可非議,”龍膽微微蹙眉,像是說給葉莺聽,卻又像說給自己,半晌,又道,“我倒忘了,你看人極眼毒的,當初皇後是你的死對頭,你居然去找我說放了她,我聽到時覺得你瘋了。”
“不敢當,”葉莺淺淺一笑,“我自小與你們的生活環境不同,察言觀色的本事,多少要有一點。”
“那你覺得項毅這人怎樣?”
葉莺深嘆一口氣,“項侯不是常人,行事也非常事。他英神俊武,豪氣幹雲,凡戰,則身冒矢石,沖鋒在前,是以士卒用命,在北疆叱咤風雲,這些,別人想必也奉承爛了。但依我看,他能崛起至此,最大的優點還不是這些。”
“那在何處?”
“他非常敢用人,也會用人,這種本事像是與生俱來的,比如秦先生的事,誰會給一個剛剛加入陣營的女人那麽全心的信任?但是他能。包括你,包括夏無殇,你們都不是簡單金銀官位能打動的人,卻對他都忠心耿耿,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
龍膽的嘴唇動了動,在北疆有句粗鄙的笑話,項毅就是尿在碗裏讓人喝,很多人也會以為那是好酒。但終究,她沒說出來,只是喝了一口酒
“不過,這種過于率性、輕信的性格,只怕有朝一日,也會讓他吃大虧,”葉莺也喝了一口,淡淡補充。
“罷了,罷了,”龍膽搖頭嘆道,“我跟他這麽久,讓我總結,竟沒有你說的洞明。”
“你是當局者迷而已,”葉莺放下酒樽,笑道。
“喲,這也算‘青梅煮酒、品評人物’了?”龍膽咯咯笑起來, “那你倒挨個說說,項傑是個什麽家夥?”
“看起來英武華麗的将軍。”
龍膽心照不宣地大笑起來,這惜字如金卻隐意深長的一句,真不知說他刻薄還是厚道。
“夏無殇呢?”她挑起眼眉,又道。
“這個……說真的,我沒有太多交道,有些依稀的感覺,他也是知人長處的人。”
“你說會用人?像項毅那樣?”
“不,不,跟項侯不一樣,項侯用人,多是這人令他心生欽佩,若是弱者,就被他瞧不起了,而無殇知人長處,是從最微末,甚至受人鄙夷的對象上,也能找出長處來,若說項侯的‘會用人’,傾向‘敢于信任’,無殇的‘會用人’,則更傾向‘善加利用’,”葉莺頓了頓,酒精讓他變得口無遮攔,“還有一句,不知當講不當講的話,無殇此人,給我的感覺有些‘外溫內寒’。”
“你果然眼毒,”龍膽眼珠轉了幾轉,頗有驚異之色,半晌,才道,“其實我能明白他的。從小無父無母,也無兄弟姐妹,更攤不上什麽癡心不渝的愛人,有的,只是一條爛命,左支右绌,全為保全,難免便覺得自己這條命金貴了些,其他東西,若逼到份上,都可抛棄。”
葉莺眨眨眼睛,正在琢磨龍膽這句話的一些意味,冷不防,龍膽下一句過來:“葉莺,我們能算朋友嗎?”
這句話來得非常突兀,沒頭沒腦,砸的葉莺心裏一刺卻又一暖,朋友這兩個字,似乎從來離他很遠。他的身份大多只有兩種,“高高在上的郡主”,或“不男不女的怪物”。而他自己,也從來不會對其他任何人說出“我們是朋友”這樣的話。
他想了想,輕輕點下頭。
“無衣的做法,今天你是我的朋友,我便當朋友待你,直到有一天,如果實在保不住,那也是沒辦法的事,”龍膽喃喃道。
“你說什麽呢?龍膽,是不是喝多了?”葉莺站起來,自己也有點晃,卻還想去扶她。
蘇龍膽起身,避開他的手,突然正色:“葉莺,可以的話,跟你那個重要的兄弟,遠走高飛吧。”
葉莺一愣,呼出的熱氣在空中變成涼薄的白霧。
“拿着這個,回去睡吧,”龍膽從腰間解下佩劍,遞給他,然後轉身,大踏步地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