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酒樓偶遇
曙光染紅半邊天宇,秦隐珠從青石路上一路小跑過來,白袍在身後飄舉,眼中盡是紅絲,不過看起來精神倒不錯。她所到之處原本是一家富戶宅院,因為緊靠城中糧倉,被項毅下令将一家人都半夜轟了出去,把黑虎大旗立在這裏。
她一進門,看見院子裏橫七豎八堆着綢緞紗幔,精致細軟,便估量到都是項毅下令扔出來的,聽說那沒福氣的家夥在彌漫香氣的軟床上會失眠。不過大約項傑會把這些都抱回自己家去。
再往裏走,大廳果然被迅速改造成了一座軍營,四角挂着戰鼓,狼皮的椅墊鋪在寬大的椅子上。她忙快步向前,單膝點了一下起來。項毅、項傑等人都已經在裏面,看見她,項毅略擺下手,示意等下再說。
“我好消息,左門箭塔,右門箭塔都安排了我們的人,禁軍司派了八百人駐守,”項傑道。
“我這也是,”項毅笑道,“我們搶贏了葛洪,皇後和太子現在都扣在我們手裏。還有那位漠北的公主也抓了,關在城北軍營裏。媽的我剛才去看了,那公主可真漂亮,我打賭是個男人都想上她一次。”
“所以将軍也想?”隐珠詭秘地挑起眼睛。
項毅笑了笑,沒說話。
“我這裏聽的小道消息,那胖太子被拎起來的時候,躺在一堆穿着薄薄絲綢的男孩中間——每個令人朝思暮想的女人背後,總有一個上她上到想吐的男人。所以麽……”
這次項毅的笑聲幾乎掀掉了房頂,半晌,才停下來,正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千裏迢迢,帶着幾萬人來到長樂,不是為一個女人,即使她再漂亮。
“好吧,我帶來的可能稱不上好消息,”隐珠言歸正傳,說出的卻是令人一凜的內容,“聽說,皇帝沒了。”
“什麽?”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
“細作報知,昨夜進宮搜捕皇後之時,一片兵荒馬亂,而今早,太監們見到皇帝之時,人躺在床上,已經涼了。而且……”
“而且什麽?!”
“無論怎麽搜查,都找不到傳國玉玺!”
項毅倒吸一口氣,在地上踱步起來。半晌,道:“其他諸侯知道這件事嗎?”
“表面上不知道,”隐珠精到地概括。這件事一旦揭露開來,攻讦、搜查、紛争、沖突必然爆發在這群本就各懷鬼胎的諸侯之中。所以暫時,大家默契地掩藏了這個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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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是關內伯,他的人去過皇宮,而且能幹出這種不要命的事來,”項傑嚷道。
“真相有時沒那麽重要,”隐珠接過話頭,言簡意赅。雖然只是天寧關前短暫的相遇,她已經能感到這些靠近都城的諸侯在排擠着項毅——其實項毅和葛洪的爵位是一樣高的,都是侯爵,但是幾位太守自動簇擁到齊侯葛洪面前,谄媚他的家世在近幾代出了多少光耀門面的權臣,尊奉他為勤王聯軍的首領。那麽如果他們聯合起來,将矛頭指向項毅,便是假作真時真亦假。
項毅緊閉嘴唇沉默了很久,不置可否。
正在這時,門突然被撞開了,幾人的視線一起轉過去,跌跌撞撞跑來一個身着輕甲的探子,毫無禮數地喊着,“報——急報……不好……”
“掉了魂兒了你!”項毅罵一句,“什麽事?”
探子到了跟前,氣都沒喘勻地低聲說了幾句話。
所有人的笑容全部垮掉,眼睛一起瞪大,然後項毅啪一聲抓起桌上的佩刀,大喊聲,“備馬!”
“客官,對不住,樓上已經有人了。”
“是個年輕男人嗎?”葉莺急切地問。
“我開始也以為是男人,”店家壓低聲音,“今天滿城都是兵,各樣的旗和盔甲,是他們的人。”
葉莺有點恍惚地“哦”了一聲,腦筋轉了一圈才明白“是個女的”這層意思,于是他的希望飄散了,從昨夜到今天,阿九的消息一點也沒有,他本期待在摘星樓的頂樓碰到他。
罷了,橫豎總不會比先前更嚴峻吧,也許就在今晚,阿九就會出現了。葉莺想着,在次高的一層找了個偏僻的座位,要了壺酒,慢慢地喝。回憶這十幾個時辰裏發生的事情。
從昨日,到今天,他像在天堂地獄,地獄天堂裏面漂浮。他看見鋼鐵的武士半夜開進城池,拿着太監造好的聖谕,甚至沖進皇宮去将皇後從永安宮裏拖出來。那個平時威儀榮盛的女人,在冰冷的刀槍前也不過弱小得像條砧板上的魚,她喊着“逆賊,哀家要見皇上”,士兵們便毫不客氣地拿塊破布塞住她的嘴。
那一刻真是令人膽戰心驚,一切高貴、神聖、不可侵犯,或是道理、是非都被挑在槍尖,只才剩下最原始野蠻的仲裁。甚至讓葉莺感到,平日一個高大的農婦應該都能掐死皇後,可為什麽這一幕從來沒有發生。
太監們則積極在城內搜尋後黨,王家的大宅被圍攻了,據說沒有留下一個活口。葉莺想象着,就在他們睡下時,也許還做着明天就能掌握兵權的美夢,但當醒來時,身邊遍布着尖叫和鮮血。命運的□□就在幾個時辰之間殘酷地倒轉了。這想象已經讓他非常不快,他慶幸沒有親眼看到當時的慘景。
但不管怎樣,對他來說,這倒轉的□□是絕對的幸運,從昨天半夜開始的小小希望一件件都實現了:想要有人來拯救他們,真的就來了人;想要順順利利制服後黨,真的就相當順利;擔心給長樂城帶來血光之災,這擔心到目前都還沒有成真,那些士兵一直在奔忙處理他們主要的敵人,對百姓并未大開殺戒……
他的量不大,幾杯下去,臉上已經泛起紅暈,正在這時,耳邊突然響起一聲女孩的尖叫。
葉莺忙看過去,隔兩桌便坐着一個穿黑甲的漢子,此時一個端酒的丫頭跌倒在他身前,熱酒潑了他一身。掌櫃的忙颠兒颠兒地過去,給客人賠禮,呵斥丫頭不小心,丫頭卻不說話,只是滿臉通紅,哭得十分傷心。那大兵喝得半醉,此時不依不饒,揪起掌櫃就要飽以老拳,要掌櫃賠他十兩銀子。酒客們也紛紛停止喝酒,将目光投向這邊。
葉莺有些看不過去了,雖然此時他不想多惹是非,但摘星樓對他和阿九來說,有着特別的感情。于是他借着幾分酒意,站起拱手道:“這位軍爺,您吃這一頓酒,也不值半兩銀子,便是她不小心灑了,又怎麽該賠您十兩?”
士兵一愣,斜過眼睛來,上下打量一番,哼一聲道,“少他媽管大爺閑事!連酒都不會端,開什麽酒樓!”
“只怕不是人家不會端酒,是某些人把手伸到人家胸前去了,”葉莺哼一聲,道。
圍觀的人群看向女孩淩亂的前襟和通紅的臉龐,發出一個恍然大悟的“哦”字,然而當那士兵瞪圓眼睛掃過來時,又齊齊噤聲。
士兵惱羞成怒,大罵起來,“老子摸這小□□又怎樣!信不信老子在這辦了她?!”
“天子腳下,盈衆之前,豈容你随意調戲良家,無法無天!”
“少管閑事!你他媽活得不耐煩了?信不信老子連你一起幹了?”
葉莺記不太清後面還說了什麽,只知道事态失控,喧嘩之中,雙方都出了刀劍。
這讓他突然有些酒醒:對面的人很壯實,拿了一把軍中常用的樸刀,而最可怕的是那種對傷人乃至殺人習以為常的神情。
他的心突突跳起來,自己雖然練習過劍術,但宮中的打鬥只是點到為止,而今天的事情,看來非要有一方死傷。他又看向圍觀的人群,人們議論紛紛,有些人臉上帶着氣憤,但是沒有人,沒有一個,敢于出頭站在自己這邊,包括那位酒女和這裏的掌櫃。
這些懦夫!他在心裏咒罵,手上握緊了劍,但自己都能感到手心有些汗濕。
正在這時,突然發生讓人極為驚愕的一幕。
士兵的身後,正是自頂樓盤曲而下的樓梯,從上面下來一個人,想必就是掌櫃所說的那位。見到這人的形貌,葉莺突然才明白掌櫃那句“開始以為是個男子”的意思:這個女子寬肩窄胯,長腿細腰,五官之間野氣、英氣與靈氣恰到好處地融合,但一抹綽約風神,又把她拉回來,成為一個好看的女人而不是男人。
女人大搖大擺地走過來,中途還舔了舔手指,然後一個桃核從手裏飛了出去,擡起腳,對那士兵後腰就是一踹。踹得後者應聲飛了出去,趴在地上。
所有人幾乎都要喊出聲來了,然後是屏氣凝神的靜止,以為當那士兵爬起來,會有多大的一場暴風雨。
結果那軍士扭頭,狂暴地沖向踢他的人,而當他看到來人時,臉上卻突然浮現一種有些好笑的神情,似乎是狂怒,又參雜不甘,然而最終竟似洩了氣的皮球,低下頭去。
“怎樣,是不是連我也辦了?”女人叉腰,問。
士兵不說話,片刻之後,灰溜溜撿起自己的兵器跑掉了,這瞬間變化的戲劇性讓人感到震驚又可笑。
“奶奶的,也不看看什麽時候,就知道惹事,”女人低罵一聲,完全不顧一堆目瞪口呆的看客,往樓下便走,葉莺同樣驚呆了,直到有人扯他一把,才想起去追她。
他三步并作一步地追趕,終于在地面見到她,顧不上還有些喘息:“在下葉莺,剛才真是謝謝姑娘俠義心腸,拔刀相助。”
沒想到,女人白了他一眼,粗魯地打斷了他禮貌的問候:“俠義個頭。坦白告訴你,你運氣很好——因為大多數時候,我是跟他站在一邊的。長樂城外,這樣的事情到處都是,你們有機會可以去那裏管管閑事。”
葉莺蒙了,她說話時在冷笑,盯着自己的額頭,他不知她在看什麽,難道是自己的梅花妝碰髒了嗎?
正想着,一只手上來拉住他的蘇繡領子,“至于為什麽世道如此,就要問你們這些人了……”
說完,女人丢下還在驚愕中的他,轉身走掉了,她走路很急,直踏踏的像男人的步履,黑色的披風在身後跳躍翻卷。
一只黑色的母老虎…… 說起來,昨天好像看見她了,項毅進城的時候……葉莺眼看着前方,突然想到。
他愣神的當口,又有一隊雜色衣甲的士兵從路的另一側跑過去,軍靴踏在地面發出整齊的噪聲。葉莺下意識地安靜,看着他們揚起的塵土。
而當那塵土散去,突然又變戲法一樣冒出一個小太監來。
“郡主!”尖細的嗓音叫着,吓了葉莺一跳, “可找到你了,劉公公有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