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蕭牆禍起
天光未曉,城池安睡,卻有焦灼的一衆人裹緊披風,暗影般候在藏青色的城頭,沙漏每一粒沙落下,在他們心頭都重重撞擊一次。
太監們在搜刮與争寵之外,總算還有幾件實事:長樂城的北門守衛,是他們的人。驿馬就從這裏發出,也将在這裏等待回報。
那些派出的驿馬是否送達了消息?會不會在路上出什麽意外?接到消息的諸侯們又會響應嗎?離長樂最近的都有哪些諸侯?最先來的應該是誰?齊侯葛洪?明陽太守胡贊?溧水侯範武?不,他還是不要來的好,他好殺貪色的名聲已經遠傳到長樂來了。越是焦急,這些胡思亂想越聚集在葉莺腦子裏,揮之不去。
終于,似遠似近地,傳來一陣馬蹄。
城頭上所有小聲抱怨寒冷的太監突然都住了口,一起睜大眼睛往城下看去,直到确認那真是旗幟,而不是草木黑影的錯覺。
“誰家的旗?”有微微顫抖的聲音問。
“雙獅旗、齊侯葛洪,胡字旗、明陽太守胡贊,李字旗、河陰太守李易,飛豹旗、關內伯元強……”城頭的守衛舉起火把一個個報出名字,然而卻停頓了,“還有一家,黑色金邊猛虎旗,是誰的?”
“驅狼侯項毅……”葉莺想了很久,終于想了起來,在他大約十歲的時候,見過這面旗幟。當時他對那滿面滄桑的老驅狼侯的印象,像是從世界盡頭來的,而今天,這面旗子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不過這點疑惑轉瞬就被重生般的狂喜淹沒了。“來了,來了……”劉福喜的眼中浮現巨大的光芒,本來公鴨似的嗓子更抖起來,“開門!快開門!”
葉莺跟着他們下城,吊橋被放下,巨大而堅固的城門吱吱呀呀地洞開,展現出一條黑色的河流。他認出,隊伍最前是齊侯葛洪的赤褐色巨牙雙獅旗,側後方是關內伯的人馬陣列,接下來是兩位太守,而最後,是那位陌生的驅狼侯,他們應該是先後接到勤王令,卻在幾乎同時趕到天寧關,便一起進來了吧。
葛洪跨坐在馬上,符合禮儀而又不失倨傲地一躬:“末将接到谕旨,前來勤王。”
“将軍忠心可鑒,不愧四世三公、忠良之後,”葉莺忙迎上去,代替那些說不出話的太監,道。
“是是是,一切都仰仗将軍了,”劉福喜才反應過來似的,忙過來招呼。
事不宜遲,黑色的河流開始向城內流淌。葉莺站在一旁,打量這些來客,儀表堂堂的葛洪、滿臉大胡子的胡贊、肥胖的李易、腦袋大得不成比例的元強,他們都比較常見,跟一兩年前變化不大。然而到了最後黑色猛虎旗的時候,他意識到,老驅狼侯應該是死了,最前頭馬上是個魁偉而年青的身軀,厚重的铠甲與高大的戰馬讓人盡力擡起脖子都看不清他的臉。而走到他的人馬之時,不似前面還帶着輕微的喧嚣,氣氛猛地變得肅殺,馬嘴都被黑色的籠頭兜起,騎士的甲片在夜色下閃動幽微而冷酷的光澤,整齊又安靜得駭人,讓葉莺激動的心情突然說不出的一冷。
不,這不重要,葉莺扶着心口對自己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剿滅後黨。
“李少監?李少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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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狄一邊喊着,一邊向掖庭的宮門移動。
掖庭是宮裏的監獄,關押的都是妃子、王子之類的人,所以總歸不會像刑部大牢那麽殘虐的露骨,一般來說都還能讓犯人有張舒服的床和不算太差的膳食。但今夜他睡得很糟,夢中回蕩着喊殺聲和血腥氣,讓他甚至半夜驚醒,宵夜也沒有送來,所以他喊着少監的職位,向門口挪去。
更奇怪的是,一直沒有回響,直到他走到銀栅欄的大門口向外張望,門口的金吾衛居然也不見了?
他先是覺得自己是不是還沒睡醒,那些朝值暮守的金吾衛居然像輕煙那樣不見了,可是過了好一會,确定他們沒有出現的跡象,他的心開始狂跳起來。
掖庭為求與其他宮殿富麗堂皇的風格一致,所有鐵欄都是鍍銀雕花的,這大大減低了硬度,如果沒有看守的人,大概一個女人花些時間都能弄斷一根。
于是葉狄就這麽做了,鑽了出去。
月光微弱,霧氣迷蒙,他開始走得小心翼翼,在樹木的影子間穿梭,生怕被人發現,但走了足有半炷香時間,都沒有見人,這既讓他感到膽子大起來,卻又帶來一種莫名的憂懼:就算掖庭地處偏僻,這裏也是皇宮啊。
正當他這樣想,遠處傳來一陣馬蹄,他慌忙躲到土丘之後。那馬很快近了,在他眼前掠過,并沒有發現他,卻幾乎驚掉了他的魂魄:
馬上幾名騎士棕褐衣甲,絕不是金吾衛!
不是皇上衛兵的武士騎着高頭駿馬在宮中馳騁,他腦中浮現“江山易主”幾個字。
然而不可能啊,他被關起來才幾天?就算有人作亂,又怎可能這麽快地通過天寧雄關打進京城?但這并不是幻覺,因為更多棕衣的甲士從他藏身的林邊呼嘯而過,有一些帶着濃重的血腥,還有一些夾着哭喊的宮女。
關內伯!關內伯元強!
葉狄終于想起在哪裏見過這種棕甲,難道,難道是那些蠢太監到底引狼入室,把手握重兵的藩鎮弄到京城來了?不,不管什麽原因,諸侯的士兵出現在皇宮裏,□□并且殺戮……
那麽,應該做什麽?
一個大膽而不知從何而來的念頭突然闖進腦海裏,他腦袋嗡嗡響着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一路上有散碎的金器,有血跡,還有死人,但他一直跑着,直到眼前突然出現一座最為高聳的宮殿,這座宮門前像其他地方同樣混亂,大殿的地橫了幾條屍首,然後活着的人就在邊上□□宮女。
葉狄橫下心,從後窗跳了進去,沿着幽深的走廊一直向前,有多長時間沒到這宮裏來了?盡管他是在這裏出生。這裏的一切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憑着記憶,他找到了最深處的那間寝宮,也許士兵們還沒來得及到這裏,推開門,廣闊空冷的室內金椅子、玉杯子、什麽翡翠的鼻煙壺,都還完好無缺。
但是,沒有半口水,半點食糧,半顆火種。
“水,水!”突如其來的尖厲聲音吓了他一跳,看過去,是面前檀香大床上一個雙眼突出的老人。
一瞬間像有什麽在葉狄鼻子上打了一下,讓他眼睛禁不住有些酸。但他只是揚了揚頭,吸了下鼻子。沒有其他的動作。
“水,水!”老人扭動枯槁的身體,發狂地叫着。
“沒有水,”葉狄說話時,不是愛,也不是恨,只是事實。然後他用同樣平淡的語調吐出後面兩個字,“父皇……”
“火!冷,冷!”
“也沒有火,父皇,”葉狄看着榻上近乎瘋狂的老人,語氣似乎變得傷感了一些,“其實連我本來都是沒有的。諸侯的兵馬進宮來了,雖然我還不知他們是怎麽進來的,我來……拿東西。”
說到“我來”的時候,他停了有半秒鐘,然後才選用了“拿”字。
從他翻窗戶的時候,就一直聽到老頭嘶啞的喊叫,他想他已經瘋了,但沒想到,聽了這話,老人竟然安靜下來,側過混濁的眼睛盯住他的臉。
可當他以為老頭會認出他來時,他又錯了。
老頭扭回去,一串歇斯底裏的叫喊突然從枯萎的喉嚨裏暴起:“朕是皇帝!大烨的皇帝!你們這群逆賊!逆賊!誅你們的九族!淩遲!淩遲!”
然後他又突然笑了,笑聲非常尖厲,讓葉狄眼睛一下睜大,不知道這即将燃盡的蠟燭還會冒出什麽樣的火苗。
“朕十八歲登基……朕是皇帝……那時候有逆臣以為朕年少可欺,最後朕摘了他們的腦袋……朕大修宮室,廣征美女,十次加稅,朕知道有人在路上罵朕,朕拔了他們的舌頭……”
聲音轉向嗚咽,“朕就要死了……朕知道……如雲的漂亮女人,無數道士的丹藥,所有金的銀的杯碗,還有那些能砍人腦袋的刀槍,全都救不了朕……”
“可是啊……”他的大笑再度高亢,用手捶床,“大烨沒有亡在朕的手上!大烨到底沒有亡在朕的手上!”
他的笑聲越來越尖銳,像夜枭的嚎叫,久久停不下來,直到老邁的身體承受不住,咳嗽才取代了笑聲。
葉狄不說話,緊緊抿着嘴唇,到老人劇烈的咳嗽平息下來,才慢慢走過去。
他看到父皇看着他的臉,眼神出乎意料地明亮,卻帶着說不出的冷酷。等他走到床邊,皇帝盯着他,嘴角最後扯起一個邪惡的弧度。
“朕死之後,哪怕洪水滔天……”他說。
然後枯瘦的手落下,軟弱地垂在镂金雕花的榻邊。
葉狄在榻前站了很久,然後從枕頭下摸出一把鑰匙,掀起牆上挂的一幅戎馬圖,扭動機關取出一個玉匣,用剛才的鑰匙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