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柴熙筠接過卷軸,一點一點打開,高高盤起的發髻上剛露出一截發簪,她心裏就有了答案。
一股陳年的潮濕驀地湧上她的心頭,與屋外淅淅瀝瀝的小雨一并将過去掀翻。
畫上的人是她的母後。
“這幅畫,陛下珍藏了多年,每當夜深人靜時,就會拿出來偷偷地看,有時看着看着,淚就流了下來。”
卷軸繼續在她手中延展,當母後的面容呈現在眼前時,她便知道,陳垣的話大抵不假。畫上褪色嚴重,各處都斑駁得厲害。
“這是什麽時候畫的?”
“當年在潛邸時”,陳垣眼睛迷蒙,似乎回憶起了往事:“那時先後剛進王府,便贏得了先帝的心。”
畫上人笑靥如花,整個人洋溢着明媚氣息,想必當時是真的順心順意,可是,想到自己記憶中的母後,柴熙筠一陣心絞。
“可他後來還是負了她。”
“當年公主的外祖父不過一介翰林,若不是先帝愛着、心裏記挂着,怎麽會不顧一切地封她為後?”
“只是先帝畢竟是一國之君,小家之外還有大局,有些事他不得不斟酌,也不得不退讓。”
柴熙筠小心翼翼地收起卷軸:“說到底,還是他自己不夠強罷了,若是夠強,何以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護不住?”
陳垣有幾分無奈,輕嘆一口氣:“公主啊,難道這世上只有最強的人才配去愛麽?”
“他已經勞心勞力、傾盡所有去呵護這份帝王之愛,世間哪會有完美的情人,在愛之一字上,公主何必如此苛責。”
卷軸上的手凝滞在半空,她低下頭,看向露在外面的那支發簪,那發簪再普通不過,和後來她一國之後的身份半點不相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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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苛責麽?
走出大殿時,外面依舊下着雨。陳垣追到廊下,撐開一把紙傘,遮在她頭頂:“老奴送送公主。”
她小心護着懷裏長條狀的木盒,擡眸一看,一個颀長的身影立在雨的盡頭。
齊景之一身素缟,左手持傘,右手垂身而立,頭上并未戴冠,一抹素白将頭發高高束起,餘處飄在風中。
雨好像下得更大了些,砸在他的紙傘之上又一一飛濺出去,身邊偶有走動的人,無不提着衣角狼狽跑開,唯有他,坦然地站在風雨裏,不躲不避。
陳垣一路送她過去,他快步迎上來,手裏的傘移過去大半,讓她完完全全處于正中央。
“你怎麽來了?”
“三日已到,我來接你回家。”
眼睛瞥到他肩頭的水漬,她心一軟,朝他挪動了一小步:“怎麽不進去?”
“先帝的梓宮停在裏面,我想他應該不想見我。”
他半個身子留在傘外,已然遮不住頭頂的風雨,這時一滴雨滴在他的額間,順着眉骨、眼角一路往下流,她挽起袖替他輕輕拭掉,掌心的溫熱覆上他的右頰。
他的臉冰冰涼涼,應是在外面站了許久。
“可是我想見你。”
他心如擂鼓,激動的情緒像洶湧的海水在他胸腔裏橫沖直撞,聲音都顫抖起來:“公主說什麽?”
“我想見你。”她摟上他的腰,臉埋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的每一次律動,在無盡的飄渺中,他的存在是那樣真實。
“阿筠”,他小聲喚着她的名字,像深秋即将凋零的樹葉,只需一陣風,便能吹散。
“阿筠”,他似乎在低聲哽咽,一只大掌輕輕地按在她背上,不敢用力,更不敢挪動分毫。
雨落的聲音千篇一律,枯燥而單調,世事變幻無常,她好像只能抓得住他。
“我想在宮裏住幾天。”待情緒完全平複下來,她揚起頭看向他,征詢着他的意見。
“好,我送你回鳳陽宮。”
齊景之一手撐着傘,一手摟着她的肩,兩人并排走在幽長的宮道上。
跨過一道宮門時,迎面的人提着藥匣冒冒失失地跑過來,險些同他二人迎面撞上。
來人已經渾身濕透,發上、須上,水珠不斷地往下滴,大雨之中顯得尤為狼狽。饒是如此,柴熙筠還是一眼辨認出眼前的人正是張今。
“張院使?”她試探着叫了聲:“你這是?”
張今聽到她的聲音,擡頭看了一眼,一時倒不急了,拱手施了一禮:“見過公主、驸馬,臣為淑貴妃診完脈,剛從椒房殿出來。”
聽到他提淑貴妃的名字,她才恍然想起上次的事後,自己已有多時沒有去看過她了。
“淑貴妃最近怎樣?”
“精神比先前強了不少,至于身體……”張今欲言又止,沉默了半晌才說:“只能一日一日熬着了。”
柴熙筠心下了然,心裏并不意外。上次見她時,便有幾分油盡燈枯之象。
“我知道了,你先回吧。”
得了應允,張今又一路小跑着離開。
此處離椒房殿不過百步,她心中挂念,正好去看看。
通禀之後,她一人走了進去,淑貴妃倚在床頭等着她,一身素衣,顯得更憔悴了。
“娘娘這些時日可好?”
“好了許多。”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淑貴妃的目光中似乎多了幾分柔和。
“前些時候聽墨玉說起你,還好如今沒事了。”
知道她提的是幽禁的事,柴熙筠不想多提,便附和着:“是。”
“你手中拿的是什麽?”
她将木盒橫在膝前,回道:“是母後的畫像。”
淑貴妃一雙濁目裏閃過一絲微弱的光,努力坐直了身體:“我可以看看嗎?”
柴熙筠沒有猶豫,掀開木盒,小心翼翼地打開卷軸,故人的樣貌就這樣呈現在淑貴妃面前。
“她還是那麽漂亮,當年一進王府,就把我們比了下去。”
室內光線昏暗,柴熙筠一時不知她看到的,是畫像上的人還是記憶裏的人。
“娘娘,您怨父皇嗎?”她收起卷軸,盯着面前有些枯槁的臉,不由想起幼時見過的她,何嘗不是個妙齡美人?
“怨啊,怎麽不怨”,她垂眸看向自己一身素衣,似乎在提醒自己先帝已經崩逝的事實。
“可那不過是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裏一個人的自怨自艾,這二十年裏幽居在深宮,對他的那點怨氣早已消磨殆盡了。”
“如今啊,只希望,死了之後能離他遠遠的。”
柴熙筠聽得心裏窩得慌,淑貴妃一向恭謹守禮,言行均是後宮嫔妃的垂範,如今在她面前卻毫不避諱地說出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哪裏是沒有怨氣啊。
可若她是答應常在這些低級嫔妃,或可抱有一絲希望,可她是貴妃,注定要葬在帝後之側的。
她心裏再怨、再恨,生前挂着他賜予的名分,就連死了,都得在他身邊陪侍,這樣想着,她心底突然生出一絲絕望,這何嘗不是一種淩遲?
“娘娘,該喝藥了。”正當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當中時,墨玉端着藥碗走了進來,朝她行了個禮:“公主來了娘娘高興,平時都不會說這麽久。”
柴熙筠起身避讓:“娘娘不嫌煩,日後我便常來,只是今日須得走了。”
淑貴妃笑着點點頭,見她真個轉身,又忽然伸手想要阻攔,可是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視線盡頭都沒有開口。
“娘娘心裏記挂着二公主,為何不問問三公主有沒有消息?”
“算了。”淑貴妃看着柴熙筠消失的方向,想起這些天她經歷過的事,眼神不由落寞了下來,她又何嘗容易?
這些時日柴熙筠索性在鳳陽宮裏住下,白日裏去靈前盡孝,夜裏便一個人靜靜地待着,大喪之期禁食葷腥,加上她又确實辛苦,是以整個人都清減了不少。
齊景之幾乎日日來看她,可見她一日日消瘦下去卻毫無辦法,只得盼着日子過得快些再快些,好早點把她接回公主府。
如今已是先帝駕崩之後的第十八天,柴熙筠照例一大早前往乾清宮,一路上遇到的宮人看着她便遠遠避開。
她心下奇怪,一見着陳垣便問:“陳公公,出了什麽事?”
陳垣目光有些躲閃,卻又不能不答,一番斟酌之後回道:“公主,軍國大事,老奴不敢妄議。”
軍國大事?那與她有甚相關?如此想來,許是自己多心了,便不再追問,像往常一樣跪在靈前。
陳垣卻手足無措起來,唉聲嘆氣了許久,終是按耐不住性子:“公主還是去問問陛下吧。”
柴熙筠動作一滞,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幾分狐疑,難道真同自己有關?知道在他這兒問不出什麽,便将手裏的黍稷梗灑向火盆,起身去往勤政殿。
通禀之後進去,齊景之竟然也在。
看到自己的胞弟,她習慣性地想叫阿和,但看着他一身喪服之下,袖口透出的明黃,終是規規矩矩地行了禮,改口道:“陛下,可是邊境出了什麽事?”
新帝臉上并不好看,齊景之更是滿臉黑線,她的心瞬間沉入谷底,幾步走到齊景之身邊,小聲詢問:“究竟出了何事?”
然而不等齊景之開口,柴熙和便咬牙切齒地說:“半月前,赫連炎出兵越過了邊境,連下我大周五座城池,如今又送來了和書,指明讓阿姐去和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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