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二皇子死了,趙王死了,嚴貴妃也被一杯鸩酒送到了陰曹地府,柴熙和以太子的名義悉數列舉各人的罪狀,其中有一條是毒殺先後。
可柴熙筠卻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感。
那日之後,她默默回到了公主府,陛下還處在昏迷之中,太子監國,不能擅改皇命,大臣們似乎突然對她寬容了許多,對她在幽禁當日就私自出府,一柄禦賜的蒼龍劍割下二皇子頭顱的事,默契地緘口不言。
她也樂得自在,除卻上了一道折子,為當日追随她的将士們和阿俨請功之外,再沒有別的動作。
每日在府中養養花、喂喂魚,除了身邊沒有沈修遠,與前世的富貴日子并沒有什麽不同。
“公主,驸馬又來了。”
“不必管他。”她專心修剪着斜出的花枝,随口說了一句,半晌卻沒了聲響,她疑惑地擡起頭,面前冷不丁地冒出一張俊臉。
“你怎麽進來的?”
齊景之殷勤地接過她手中的花剪,遞了塊幹淨的帕子過去。
柴熙筠并沒有接,而是轉身在備好的水裏淨了手。
“你心裏有氣,無論是罵我、打我,怎樣都好,只是不要不理人。”他湊到她面前,賠着十分小心。
“你傷好了嗎?”她冷着臉問。
他臉上閃過片刻的錯愕,随即反應過來她這是關心自己,臉上綻開了花,忙不疊地說:“好了好了。”
“那就行”,她瞟了一眼他手中的帕子,接過來把手擦幹,又塞回他懷裏:“阿俨,把他給我丢出去!”
話音剛落,劉行俨不知從什麽地方飛身下來,伸手就要去拽他,齊景之見狀,一把摟住柴熙筠的腰,任她怎樣掙紮都不肯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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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松開!”一想到阿俨還在旁邊看着,柴熙筠有些氣急,臉上泛起了紅暈。
“我不。”他不僅沒松開,還調整了個姿勢,兩人之間契合得更緊。
“你還要不要臉面!”她朝着他拳打腳踢,殊不知這些落在他身上不過撓癢一般,不僅不能逼他松手,反而多了幾分情趣。
“不要,我只要你。”
見他如此油腔滑調,她臉上羞紅了一片。
劉行俨看不下去了,手按在劍柄上,将劍抽出半尺:“公主,不如屬下把他胳膊剁了。”
柴熙筠聞聲看向他,表情遲滞了一下,他臉上寫滿了認真,讓她一時辨不清真假。
“算了”,怕他真的動手,她只好作罷:“你下去吧。”說完,低頭看見齊景之整個人攀在自己身上,又朝他的背影補充了一句:“走遠一點。”
“你先松開,有什麽話好好說。”
“你肯同我好好說嗎?”他垂眸看向她,眼眶竟然有些泛紅。
她的心忽然被狠狠地戳了一下,習慣性地側過了臉不去看他,她讓他好好說,可是,自己真的準備好面對他了嗎?
她沒有回答,他的手卻慢慢松開,往後退了一小步,同她拉開一點距離。
“你離開洛南那日,我便一路在後面跟着,可後來跟丢了,于是我先來了京城,找到了太子。”
“你不理我,後來又突然……對我那樣好,我察覺出不對,只有去求太子,趙王要謀反的事,我們确實事先得了消息,他教唆二皇子謀逆,想要借此機會逼宮,我們只能将計就計。”
“但是,我和太子确實沒有想到當夜你會出現在西直門。”天知道他在趙王府聽到她出了府後,心裏有多着急,根本來不及細搜,火急火燎地闖進暗室,取了龍袍就往宮裏趕。
他說的這些,她早已猜到了七八分,她在意的,并不是真相。
“齊景之,如果所有的事都可以事後再解釋,那坦誠,還有什麽意義?”她擡眸看着他,聲音有些顫抖。
“是,我不夠坦誠,直到今日在你面前我仍有不能說出口的秘密,可是阿筠,這輩子我不能再看到你有哪怕一丁點閃失。”
“所以我們不合适”,她的眸子冷了下來:“我無法忍受被人蒙在鼓裏,像個傻子一樣樂呵呵地活着。”
她不會再像前世那樣,沉浸在自以為是的美好裏,最後在猝不及防間一切被戳破,她不想再去承受這樣的突然和不确定。
齊景之的心瞬間涼了一大截,許多話梗在喉嚨裏,無法解釋也不能解釋,他說什麽,說自己是死過一次的人?
如此荒唐的事,她只會當作是他為自己開脫的借口,她不會相信,甚至會更看不起自己。
他只能俯下身子,向她一遍遍地确認:“阿筠,你真的無法理解我嗎?”
他挽起衣袖,露出胳膊上的傷痕:“這是那日我喝下你端來的藥後,為了保持清醒,親手劃的。如果事事要坦誠,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麽寧願給我下藥,都要阻止我在那日進宮。”
那日在神光閣,看見他的第一眼,她就在疑惑他怎樣出現在她面前,可她沒想到是這樣,這兩道傷口并不淺,還未完全結痂,隐隐滲出了血漬,酸澀和懊悔沉沉地壓在她心頭。
“你怕我有事,阿筠,我又何嘗不是?”他的手輕輕扣住她的肩,俯下身子,深深地望向她:“你還沒看清自己的內心嗎?你心裏明明有我!”
“我不知道是什麽橫亘在你我之間,可是阿筠,人生不過短短幾十年,擋不住的生老病死、難防備的種種意外、橫生的各處枝節,都可能成為阻礙,你真的甘願為了逃避這些不确定,畏畏縮縮地活着?”
他的眼神明亮熾熱,讓人無處可躲,她站在他面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變了,再不像長門宮初見時候的他,變得更勇敢,勇敢得讓人害怕。
他對她太好,好到她有些恍惚,時常懷疑是不是夢境,他對她的愛來得太快太莫名,她怕他像一陣風,來得快,去得也快。
他甚至會為她去死,無論今生還是前世,可今生尚有解,前世的事他自己都不清楚,她又該如何問?
“我……”她欲言又止,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同他解釋。
漫長的沉默裏,兩人各懷心事。驀地,鐘聲響起,一下、兩下……
她的心瞬間揪了起來,周遭開始變得空靈而寂靜,萬事萬物仿佛都靜止了一般,只能聽到遠處傳來的鐘聲。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她在心中默默數着。
當第二十八聲響起,柴熙筠腿一軟,若不是齊景之伸手扶住,定會癱倒在地上。
鐘聲足足響了四十五下,她跌坐在他懷裏,期盼着一絲渺茫的可能,可是,第四十六下卻再也沒響起。
天下沒人比九五至尊更大,所以鐘聲不會為任何人敲響四十六次,四十五聲是大喪之音,國喪。
她心中大恸,站起來跌跌撞撞地朝外跑,齊景之跟在身後,一路護着。然而當她跑到門口,公主府的門卻由外向裏開了。
陳垣白衣白冠,手裏捧着白色的喪服,見着她,兩行淚徑直流了下來:“公主,陛下駕崩了。”
柴熙筠兩眼一黑,當即暈了過去。
三年不改父之道,柴熙和在扶柩即位的第一天,就解了她的幽禁。
從柴珏駕崩之日起,一連十日,陰雨綿綿,柴熙筠一身喪服,枯坐在靈柩旁。
她還是無法原諒他,他冠以母後盛寵,卻在她遭毒害之後保持緘默,他無力護她,卻又要心安理得地霸占她,母後在世時,喜怒哀樂都被他牽動,活生生熬成了後宮的一尊佛。
可是跪坐在這裏,同他隔着一道棺木,她又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從此自己失恃失怙,成了徹徹底底的孤哀子。
三天三夜滴水未進,其餘的皇子公主都回去歇息了,國不可一日無君,阿和也早早進入了皇帝的角色。
唯有她,還在原處跪着,宮人都道她同先帝父女情深,是以不願離去,她能做的,只有閉耳不聞、閉口不言,全了這份體面罷了。
“公主,請到後殿進點食吧,這麽熬下去可不行。”陳垣進來,跪在一旁勸解。新帝即位,自有用得慣的人,二十餘年了,他終于閑了下來。
“陳公公?”她偏過頭來,聲音已然有些沙啞。
他看着她一臉憔悴,不免想起先帝生前,頓時哽咽起來:“陛下若在世,定看不得公主這樣折磨自己。”
她沉默不語,緩緩閉上眼,和柴珏相處的畫面在一一在腦中浮現,這才發現,對陳垣所說的,自己竟無力反駁。
她一向認為,他不是個好皇帝,也算不得個好父親,更不是個好夫君,都說皇帝一言九鼎,皇權更不容亵渎,可她一次次駁他的顏面,挑戰他的權威,他卻都忍了。
“陛下給公主留了件東西,請公主随老奴到後殿來。”
由于長時間跪着,雙腿已經發麻,起身時陳垣扶了她一把,兩個人晃了一晃才站穩,她恍然發覺,印象中神采奕奕的陳公公,原來也已經老了。
陳垣一路帶着她到了後殿,不知在何處扭動機關,從暗格裏取出一個陳舊的卷軸,恭恭敬敬地雙手遞到她面前:
“陛下說,給公主做個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