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族長
族長
葉蓮心中的緊張在極致中轉化為沉重。
這段記載,在中原是人盡皆知的事。
“師父還跟我們說過,”王安臻還在滔滔不絕地講着, “這些異族平時會僞裝成普通人,但還是長着和中原人不同的相貌,皮膚偏白,五官偏深……”
王安臻忐忑的眼神想從葉蓮的眼睛裏搜尋到他所期待的感同身受,可葉蓮回應他的只有沉默,長久的沉默。
葉蓮對于這番推測竟沒有表現出半分驚訝,這就輪到王安臻驚訝了。
“蓮師兄,你不信”王安臻急迫地問道。他也不想信,一開始的時候,他壓根沒往這方面想,可現在鐵铮铮的證據擺在眼前,由不到他不這樣想。他又怎麽願意相信,他那又單純又強悍,又狡黠又坦蕩的青琰兄,他天下第一好的青琰兄,竟會是這種傳說中毫無人性的異族呢
可是一旦這個假設成立,那麽從他們遇到青琰以來的種種奇怪之處就都解釋得通了——為什麽青琰沒有通關文牒,為什麽青琰對中原的情況一無所知,以及……為什麽青琰能殺人不眨眼。
當年,朝廷剿滅異族後,據傳為數不多的異族殘軍基本都被驅逐出了中原,且朝廷有令,永世不得再放這些異族踏入中原一步。而竄逃在中原的異族餘孽,全都被視為朝廷的通緝重犯,民見之必舉報,官見之必抓捕。
倘使以那位老爺為首的那夥人真是朝廷官員……抓捕異族餘孽,乃天經地義之事。
“蓮師兄,今天你也看到了吧……”王安臻說到這裏,不免心有餘悸, “那個像野獸一樣的東西……比豺狼虎豹還要殘忍!”
那張仿佛從地獄深處爬出來的臉,紮進了王安臻的腦子裏,近乎成了他的夢魇,鮮活得前所未有的夢魇——滿嘴的鮮血,被他夾在牙齒當中的斷指,扭曲得醜陋的表情,一雙觸目驚心的血瞳……
已淪為階下囚尚且如此,王安臻不敢想象,當年那場被記載為血洗中原的戰争中,這些惡鬼掠奪了多少人命。
葉蓮看着咬牙切齒的王安臻,嘴唇動了動,卻無力回話。他看到了,青琰說的,王安臻說的,所有這些,他都看到了。也許他無法完全理解,但正因他看到了,看到了太多,他也有着一份屬于自己的痛苦。
但他的痛苦,卻誰都看不到。
“蓮師兄,我們現在怎麽辦”見葉蓮半天不吭聲,王安臻又問道, “我們要報官嗎還是……先寫封信回九滄山,讓師父定奪不對,”他想了想,自顧接了下去, “這一來一回,等到師父的消息可能就太遲了……要不還是先報官”
“安臻,”葉蓮總算表态, “我們都先別輕舉妄動。”
王安臻眨巴着眼睛看着葉蓮,不太明白葉蓮的意思。
“你在這裏等我。”葉蓮說着,轉身望向樓上, “我……先去看看。”
王安臻知道,葉蓮說去看看,是委婉表示他去跟另外那兩人談談的意思。
王安臻在後院裏百無聊賴地踢着樹幹,正想着不知要等上多久,也不知葉蓮能跟他們談出個什麽結果,忽然,葉蓮的身影出現在長廊上,喊了他一聲—— “安臻!”
王安臻蹭蹭蹭上樓,沖到葉蓮身邊,從敞開的房門往裏看去,傻眼。
青琰和小黑,都不在了。
王安臻詫異地看向葉蓮,他們立刻想到了同一處。
——糟了!
兩人的身影一前一後,從窗口飛了出去。葉蓮心中只剩一個念頭——一定要趕上青琰。一定……!
*****
葉蓮和王安臻都理所當然地以為,青琰和小黑是一起失蹤的。實則,青琰也在前往追趕小黑的路上。
相遇,相識以來,他第一次沒有乖乖地聽葉蓮的話。因為,就在不久以前,他第一次意識到,他和葉蓮之間,原來存在着遠不是笑一笑就能過去的分歧。
葉蓮和王安臻下樓不久,青琰就跟着出了來,躲在一個絕對安全的位置,靜聽兩人的談話。這些日子,青琰還沒來得及向他們展示,他不僅嗅覺好,聽覺也很好。
當青琰自覺已沒必要再聽下去時,他回到房間,想去找小黑。推開屋門,卻發現小黑不在。
不是不在,是……走了。
月光恰好從窗口灑進,照亮了桌面上的一件小東西。
青琰走過去,看清了這是一片石刀。娴熟的手法,磨得很鋒利。扁扁的刃片上,劃着一道血痕。
在他們族中,把劃着自己血痕的武器放到別人家門前,是公開發出挑戰的意思。這樣的公開挑戰,通常不分出勝負,絕不罷休。
青琰把石刀抓在手裏,刀刃割破了他掌心的皮膚,那種不輕不重的痛楚,能讓他保持清醒。
他不知道小黑是不是也聽到了葉蓮和王安臻的對話,他不知道小黑究竟明不明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不,他都無法确定自己究竟明白到了什麽程度。小黑也許和他一樣,被眼下這些事情弄得糊裏糊塗,他們在中原這裏的所見所聞,顯然與族中長輩所說的相違背。長輩一直說,他們這一族從未踏出過雪山一步。小黑對此從未懷疑,青琰卻更相信老族長所講的故事。但他的相信,是一種缥缈,遙遠的相信,直到今天,直到他親眼見到那張同胞的臉,他才不得不真正地相信。
然而,在小黑心中,有一件事從頭到尾都不曾變過。
他始終以族長的身份期待自己,要求自己。他還沒當上族長,卻早已像一個族長那樣,将全族人的興衰存亡,當成了自己的興衰存亡。不論是雪山之內的族人,還是雪山之外的族人,都是他的同胞。
因此,這是他想要成為的那個身份的責任與義務。這不是去與不去的問題,甚至也不是生與死的問題。這根本不是一個問題。這是他必須要做的事。
同胞,是他必須要救的人。
同時,這也是他與青琰的一場決鬥,一場從起始的那天到現在仍未分出勝負的決鬥。他要向青琰證明,要向族人證明,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他要向自己證明——他将是一個稱職的族長。
青琰追了小黑一路,葉蓮和王安臻也追了青琰一路,但誰都沒能成功地追到誰。葉蓮和王安臻全程都沒見到半個人影,待他們全速趕到昨夜那座大宅院時,朝陽恰好升起,恍若造物主朝這片大地吹了一口氣,籠罩城池的陰霾被吹散,亮光灑下,宣示着經歷了徹夜的黑暗,人世間仍一切安好。
可葉蓮和王安臻都清楚,他們眼前的這人世間,怕是再也不安好了。
那座宅院的前門大開着,清風在其間空空蕩蕩地來回穿梭,卷起一陣陣血腥之氣。
*****
羊宜修重遇小羊後,梁軍短短時間裏就發生了許多變化,總體而言,算是迅速崛起。梁軍不僅在羊軍的協助下穩固了易城,開拓了大片地盤,羊宜修還吸納了殷源作為梁泰和之外的又一重要謀臣,使得他的智囊團日益強大,文治武功齊頭并進。
梁泰和本人也迎來了好事。次年,梁軍又入駐一座新的城池後,梁泰和與當地一個大家閨秀對上了眼,沒花多大功夫,雙方一來二去地就算默認了,梁泰和再派個媒人一上門,完事。梁泰和不僅不用下多大聘禮,女方帶來的嫁妝還豐厚得吓人。
說是大家閨秀,實則是商賈人家的姑娘。中原自古重仕輕商,要按梁家往日的地位,這樣人家的女子,斷然高攀不上梁泰和。可今非昔比,亂世之中,官不如商實在,而商又通常畏懼于軍。梁泰和身為梁軍二把手的身份讓岳父母甚是滿意,為結這門親家,他們還十分慷慨地提供一筆軍資,作為對梁軍的支援。梁泰和的回報,則是确保這富得流油的一家子在亂世中的安寧。成親後,梁泰和便把妻兒接到了易城,正式安家落戶。
如今,羊宜修越來越習慣于随軍出行,梁泰和漸漸地也不再反對了。一來,晏明知和小羊都護得羊宜修很好,二來,晏明知和羊軍的關系太好了,好得令梁泰和不安,可他們又沒有一個能取代晏明知的将軍。梁軍部隊長期出征在外,沒人看着,梁泰和不放心。有羊宜修鎮着,總歸踏實一些。
殷源卻與梁泰和不一樣。梁泰和擅政,殷源擅戰,因此羊宜修的常規安排是讓梁泰和守家,殷源跟他出門,遇到緊急情況,還能有個帶腦子的一同商量。
這也是羊宜修與梁泰和的默契。沒人在外看着軍隊不行,沒人看家也不行。在外的得是自己人,看家的也得是自己人。
殷源也攜家帶口地搬到了易城,雖說所謂攜家帶口,也就是帶了一個老仆人和一個小妹。不料,老仆人劉阿婆到了易城不久就染病去世了,羊宜修待殷源不薄,很快命人替他張羅家中之事,為他物色好使的奴仆。可劉阿婆在他家幾十年,早已如親人一般,不是随便一個新來的奴仆能取代的。殷源頭幾回跟着軍隊外出,總免不了擔心他那只有十幾歲的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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