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拜羽神
拜羽神
待看夠了,木禾轉身,又拉起羊小二往人群裏鑽,直鑽到迦樓羅殿前。
兩人在迦樓羅高大魁偉的神像前跪下,羊小二學着木禾的樣子,凝思,作禮,叩拜。
羊小二的心情很複雜,激動,欣慰,安然,又忍不住想起羊嫂,想起小牛村,想起那麽多親人。他終于來了,他終于來到了羽神腳下,終于拜上了羽神。雖然沈大叔總是鄙夷他這種拜神一族,他也明白沈大叔說的是事實——真拜上了羽神,也改變不了什麽。每天拜羽神的人數不勝數,羽神若真那般神通廣大,天下間的苦難就不會那麽多了。
他否認不了沈大叔的話,但他依然懷揣着羊嫂的願景,依然相信着羊嫂所相信的羽神。今天,在當代羽神迦樓羅王的腳下,他要實現他的承諾,為父母兄弟一拜。
願爹娘在天之靈,得以安息。
願大哥一世平安,開懷常樂。
願三弟明珠展世,飛黃騰達。
至于他自己……他要做的事已經做成,而今生活也安好,再別無所求了。
羊小二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是發自內心的笑。他想,原來羽神真的如此靈驗,盡管他許的這些心願還沒能立刻實現,一種充實的幸福和釋然卻強烈湧上了他的心頭,令他感到,世間諸事,再不值煩惱。
叩拜完最後一次,木禾的前額仍抵在地面上,久久不起。
羊小二不時以眼角餘光打量木禾,木禾不起,他也不起,一心想着這是他所不了解的敬神禮儀,只管一絲不茍地跟着做,不敢有分毫造次。看着看着,卻不由奇怪,木禾的動作恍若凝固了,其一動不動之态與面前那尊迦樓羅神像簡直別無二致,而其他同來拜羽神的人大多是拜完就起來了,當中包括許多當地人,沒一個人像他們這樣莫名其妙地長跪不起。
可羊小二沒有多問,就這樣陪木禾一直跪着,跪到他脖頸發麻,腰背酸痛,腦袋嗡嗡作響,擔心自己快要撐持不住了,才總算感覺到身邊的人直起了身子。
羊小二起來後,轉頭一看木禾,不由訝然,木禾的眼睛紅了,臉上有幾道已經幹得差不多的淚痕。羊小二吓得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木禾……你哭啦”
“沒有。”木禾輕聲應道,擡手胡亂地往臉上抹了幾把,淚痕被抹了開去,留下是的剛剛拜神時手掌在地上沾到的塵土,使得他原本幹淨的臉橫上了一些污漬,此時配上那一雙紅通通的眼睛,顯得又可憐,又好笑。
兩人在熙攘的人群中往外走,羊小二又問道: “你怎麽啦你許了什麽願呀”
“我……”木禾張了張嘴,眸光一瞬間有點黯淡,但旋即又擡起頭來,竭力壓下低落的情緒, “願家人身體安康。”
“真好,”羊小二笑了,真心實意地為木禾高興,還能為家人許願,說明家人都還安在, “我娘說過,羽神很靈驗的,你家人一定能好好的!”
木禾看着羊小二燦爛的笑臉,也笑了笑, “我們再去裏面拜初代羽神吧。”
“走吧!”羊小二率先邁步,迫不及待地往裏走去。
*****
不用等到新王的繼任大典,羊小二就在木禾的帶領下煞有介事地拜上了一次羽神。當天回到客棧裏,羊小二便興奮地跟沈大叔彙報戰果,叽叽喳喳地說個不停,不厭其煩地講述他這一天裏各種新奇有趣的歷程。沈大叔漫不經心地聽着,一邊逗着小馬,待羊小二總算把自己說渴了,停下來喝上半杯水,沈大叔才一言難盡地瞟他一眼, “不就去一趟東門廟,把你給激動的。”
羊小二還是甜甜地傻笑着,完全不在意沈大叔一貫使之的潑冷水。他很幸運,沈大叔對他很好,木禾對他也很好,而羽城,更是一個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這樣的福氣,使得他很樂于接納生活中種種無傷大雅的不如意。
最大的遺憾是,他沒法帶着羊嫂一起來。這麽美好的景象,她是這世上最想看到,也最應該看到的人。
“對了,沈大叔,”羊小二這時想起木禾來,問道, “木禾他是不是經常來月西村他家在哪裏啊您見過他的家人嗎”
沈大叔聽羊小二這樣問,略略一想,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擺了擺手, “誰曉得那麽多,這是他第一次來,我也是第一回見他。你要挖人家根底,隔壁問老舒去。”
羊小二乖乖住了嘴。隔壁的舒老板看着比沈大叔嚴肅多了,羊小二可不敢去招惹。沈大叔只是說話不中聽,而且生性嫌麻煩,怼起人來又不口下留情,為人卻很厚道,至少從未虧待過羊小二。
不僅羊小二不怕沈大叔,木禾也不怕沈大叔。按沈大叔的說法,木禾來了沒幾天,跟沈大叔見了沒幾面,他就非常自來熟地把沈大叔的隐居客棧當成了自己家,來去自如了。對羊小二也是如此,羊小二那時還未知悉他的姓名,他便像多年的朋友一樣邀羊小二一起出去玩,那神态與語氣,輕快得讓人無法拒絕。
自羊小二認識木禾以來,大多是木禾來隐居客棧找他。初時,木禾隔三岔五來一次,兩人一起混跡越久,越是熟悉,木禾登門的次數就越多。認識一個月後,木禾差不多天天都會出現在隐居客棧了。
雖是天天出現,他卻不能拉着羊小二天天出門,不然客棧裏的活就沒人幹了。沈大叔不計較,羊小二也不好過于放肆,他可還指望着那份工錢作為日後返回中原的盤纏呢。
于是,不能出去的日子,兩人便在隐居客棧裏一起度過。木禾并不覺得悶,反而很樂意幫着羊小二燒水砍柴,切菜洗碗,偶爾還招呼客人,甚至和來客一起談天說笑。對于隔壁家的小工變相來給自己打雜,沈大叔并不說什麽,反正木禾的老板沒意見,他就沒意見。
不過,木禾的活也不是白幹的,他在沈大叔這裏也發揮出了一貫的本領——蹭飯。跟羊小二一同在廚房忙活完,他便順理成章地也跟着坐到了飯桌前。
木禾不會做飯,對廚房的活計一點也不在行,可他很聽話,羊小二讓他洗什麽他就洗什麽,讓他切什麽他就切什麽,盡管做出來的成果不一定盡如人意,羊小二也從不責怪木禾。羊小二不敢自認廚藝高超,可不管他做什麽,做成什麽樣,木禾都說好吃。無論在外面,還是在家裏,木禾每一次都會将上桌的飯菜吃得幹幹淨淨,不留一點殘渣剩粒。可木禾看起來還是那麽清瘦,尤其是他那被太陽曬成深色的皮膚,總讓人覺得他是一個淳樸的農家男孩。
羊小二漸漸地就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剛來隐居時,沈大叔白天常常不在,他一個人在偌大的客棧裏忙進忙出,自己做飯,自己吃飯。現在,飯桌上不再是一道孤零零的身影,而是兩人相對而坐。羊小二對木禾說,在隐居客棧吃的飯算是他請木禾的,如果沈大叔追究,就從他的工錢裏扣。當然,沈大叔才懶得追究。
兩個人,當然比不得從前在小牛村一家五口人吃飯的熱鬧,可羊小二很滿足。現在不如以前鬧騰,而是緩流不息的安詳寧和,沒有對未來的隐憂,知道明天還能吃上這樣一頓飯,和一個每天都想見到的人一起。自從小牛村被埋葬,兄弟三人不得不在亂世中離散,羊小二從未奢望過自己還能體會到這樣的尋常之樂。
然而,羊小二沒想明白的是,為何同為小工,木禾卻有使不完的空閑,一有機會就要拉上他到羽城四處閑逛。
木禾一方面好像對羽城很熟悉,各種風土人情,民間習俗,但凡羊小二不懂的,他都會給羊小二講解。跟着木禾一起,羊小二上過飛羽山,去過玉岱河邊看漁家捕魚,逛遍了羽城大大小小的胡同角落。關于羽神的傳說,木禾給羊小二講的,比羊小二從沈大叔那裏聽到的多得多。木禾甚至給他歷數了從初代羽神起的羽城歷代羽神——迦樓羅王的前一代是烈火王,烈火王的前一代是雪雀王……這些五花八門的稱號,羊小二聽過就忘,可他不會忘的,是木禾給他說起這些遙遠的往事時那專注的神情。
另一方面,木禾對羽城又似乎有着一種比很多外地人更強烈的好奇心。他對許多當地人見怪不怪,而羊小二注意不到的事,會莫名地感興趣。他懷着比外地人更大的興致,一樁一件地參與到羽城這些典型而富有本地特色的活動中來。他去神羽齋,去飛羽庵,去九晝集市的九席宴,玩得很開心的同時,又透着一種羊小二捉摸不透的認真。羊小二從未見過這樣,如此鄭重地對待自己早已習以為常的家鄉的人。
此外,木禾這個人,就跟羽城的天氣一樣,總是帶着一種波瀾不驚的開心,暖意融融,和煦照人,仿佛天下之大,就沒有能令他不快的紛端。他精力充沛,卻又無欲無求,只要吃上一頓飽飯,便是最大的樂事。兩人但凡出去游逛羽城,木禾身上從未帶過一文錢,穿的永遠是那身粗布麻衣,以及那雙陳舊卻結實的草鞋。木禾不僅像羽城的天氣,也像紮根在羽城的萬千百姓,殷實平淡,勤勤懇懇地過着自己的小日子。整個世界跋涉千裏來看他們,他們卻甘于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守着自己腳下的土地,對外界的風花雪月不聞不問。
*****
在羽城待得久了,羊小二對這裏的種種風俗日漸熟悉的同時,偶爾會心生疑惑。這裏的一切幾乎都與他在中原的所見所聞不一樣,甚至背道而馳。為什麽中原天災連連,羽城卻風調雨順為什麽中原戰火連天,羽城卻國泰民安為什麽中原的人讓他看到是的窮兇極惡,唯利是圖,羽城卻那麽多行善之人難道這還不能證明羽神的護佑嗎
絕大多數羽城百姓當然都是這麽相信的,沈大叔卻對此嗤之以鼻。在羊小二的一再追問下,沈大叔才大發慈悲,給羊小二說了一些普通百姓不會去想的事情。
羽城之所以會呈現這樣的狀态,他不知道羽神有多大功勞,但羽城本身的地形,氣候,土壤等各方面得天獨厚的條件絕對居功至偉。
衆所周知,羽城出入的路極不好走。通常而言,與外界難以溝通,對于一個地區的發展并非好事,窮鄉僻壤之所以窮困,關鍵就在于一個“僻”字。物資無法運輸,人口無法流動,既難管理,也難發展。國力不足之時,朝廷只能放任這樣的地方自生自滅。
羽城卻是個例外。
羽城氣候宜人,冬天不過冷,夏天不過熱,陽光和雨水都極為充沛,土地更與中原的黃土不同,這裏均為肥沃的黑土,田地一年四季都不閑着,種什麽長什麽,羽城的農民也一年到頭都處于忙碌之中。只要好好種地,又不遇上大災大禍,一年下來,糧食蔬果的産量總能保障平常人家溫飽不愁。
物産豐富,令羽城的人民可以自給自足,不需依賴通商也至少還能活得下去。因此,地處偏僻,路途難行,對羽城不足為患。
不僅不足為患,甚至還反過來成為了保護羽城的天然圍欄。
羽城本來是一個過着自己安生日子的寡民小國,偏生羽神/的名聲太大,竟吸引了不少八方來客,而羽城的國策又足夠開放而自由,近乎來者不拒,從而,不僅是中原人士,不少外域人士也絡繹不絕地來訪,小規模地與羽城交換物資,并将各種異域色彩一點點地融入羽城源遠流長的本土文化之中。
而羽城雖非遍地黃金,它與世不同的繁華,豐饒得源源不斷的物資,宜人的生存環境,卻很難不引得別國眼饞。這樣一個國家,宛如一個清麗脫俗,涉世未深的妙齡少女,渾身都是與生俱來的亭亭玉立,國色天香,卻毫無自保的能力,若遇到的全是正人君子,她尚能平安無事,但在真實的世道裏,衣冠禽獸,豺狼虎豹,往往才是主流。
可羽城至今不曾遭遇戰争之禍,不是因為沒有別國勢力打羽城這塊肥地的主意,而是根本打不了這主意。要進羽城,要麽翻山越嶺,要麽從蜿蜒曲折,險象環生的玉岱河進入,幾十上百人可以進去,可要放進一支軍隊,人生地不熟地這麽去入侵別人的領地,具備再龐大的軍事實力也經不起這麽折騰。更何況,羽城這地形已不是易守難攻能概括的了,而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走山路也好,走水路也罷,羽城的防禦軍只要在一些緊要關口把控着,用不上多少人,外敵來一個戳一個,一戳一個準。這仗,沒法打。
再者,羽神的傳說還鎮在那裏,天知道羽神是不是真有呼風喚雨,移山填海的能力。
就是這種種因由,造就了羽城恰到好處的繁榮與自由。地和人一樣,也講究出生的機緣。羽城,無疑就是地中貴者。
聽完沈大叔這一席話,羊小二醍醐灌頂,真可謂勝讀十年書。他情不由己地回望東方——那是小牛村的方向,又情不由己地想到,他若沒有經歷過那種種悲苦的遭際,這輩子怕是都不會來到羽城吧。
就像羊嫂那樣,總是将她夢想中的羽城之行一年一年地往後推。遠方,有時永遠都只能是遠方。
*****
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兩個多月,沈大叔按時給羊小二發了工錢,羊小二除了給沈大叔與木禾買了點羽城裏的特産外,一文錢也再舍不得花,時不時就從枕頭底下把小錢袋掏出來,美美地數上一遍,又美美地原封不動放回去,枕着它安心地睡覺,在夢鄉裏幻想着繼任大典那天的盛況,又幻想着回到中原,和兄弟們團聚之後,他将如何向他們講述在這裏的奇遇,他們又将如何驚異贊嘆。
想着想着,他又想到木禾。對了,木禾……自己離開羽城,返回中原的話,木禾又會去哪裏呢他會回家嗎他們……要分開了嗎
這些思緒朦朦胧胧地穿梭在羊小二的夢境裏,待黑夜過去,黎明到來,羊小二睜開眼睛,伸個懶腰, “分離”的念頭便被他驅趕得無影無蹤。
無需去想的事情,就且先不去想吧。
羊小二不僅數錢,也數日子。天天掰着手指頭,數離新王繼任大典還有多少天。從将近一百天,到五十天,到十天……再到三天,兩天,一天。
明天就是新王繼任大典了。喜慶的氣氛已提前在羽城蔓延開來,百姓們喜笑顏開,姑娘們備好了漂亮衣裳,小夥子們呼朋引伴,商販們囤足貨物,所有人都做好了萬全準備,就等着明日的繼任大典準時開場。
晚上,羊小二如往日一般,留木禾在客棧吃了飯。今夜還有沈大叔和店裏的幾個客人在,因而這頓飯格外地熱鬧。大家熱情高漲地讨論着明天的慶典,尤其好奇新一任的孔雀王會是什麽長相。
在座之人中,沒人得幸參與過許多年前迦樓羅王的繼任大典,但聽別人口口相傳,當時的迦樓羅王雖然尚且年幼,卻風華絕代,驚為天人,親眼見過他的百姓都認定,那确确實實是住在高山上的神仙,是不染凡俗的。正因不染凡俗,每一代羽神只有在繼任那天才會在世人面前現一次身,讓世人瞻仰一回。這一次過後,人們這輩子都無法再見到同一個羽神第二面。
羊小二興致勃勃地聽着,時不時插上幾句話,沈大叔盡管不信神神道道的那一套,對于這種百年一遇的熱鬧,卻也頗感興趣,難得地也來了談興,跟大家一起瞎掰扯起來。
整桌人之中,唯獨木禾今日格外安靜,吃飯也沒了平時那種風卷殘雲的勁兒,只顧自己埋着頭,默默不語地夾菜。羊小二悄悄地看了木禾好半天,木禾都沒有注意到。羊小二小心地夾起盤子裏剩下的那只雞腿,趁着沈大叔和小馬不注意,放到了木禾的碗裏。
木禾怔了怔,擡起頭來,對上羊小二做了壞事沒被抓到的眼神,似乎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噗嗤笑了,把雞腿夾回到羊小二碗裏,輕聲道: “你吃吧。”
羊小二又把雞腿夾回木禾碗裏,搖頭,甜甜地笑, “你吃。”
木禾看着羊小二的笑容,又發起了怔,随後低頭盯着碗裏的雞腿,良久,默默地夾起,默默地咬下一口。
羊小二越看木禾越不對勁,他平日裏吃飯雖也不吵鬧,卻是滿眼歡快的,此時的他全然不見了那種歡快,羊小二只感到一種滿懷心事的沉重。
木禾慢條斯理地把雞腿吃完,然後放下碗筷,表示自己吃飽了。衆人離席後,羊小二忙着收拾碗筷時,忽地四下一張望,發現木禾人已不在——他離開客棧了。
羊小二的心突然慌了起來,不是怪今天木禾不幫他一起洗碗,而是……他們還沒說好,明天什麽時候一起出發去城裏看繼任大典呢。羊小二匆匆把碗筷堆到廚房,第一次沒有把活幹完就心急如焚地出了客棧,來到舒老板的院子門前。
舒老板家的院門緊閉着,羊小二躊躇片刻,鼓起勇氣,伸手就要敲門。手即将拉上門環時,身後響起的聲音吓了他一跳, “羊小樂。”
羊小二回頭,見到叫他的正是木禾,開心得笑了起來, “木禾!”
木禾淡淡地看着他。羊小二這才意識到,木禾似乎和平常有點不太一樣。他們這頓飯吃得很久,夜已經很深了,木禾卻穿戴得很整齊,連頭發都紮得比平日更清爽一些,甚至還套上了一件外套,以抵禦夜間的寒氣。
這不是要回屋歇息的模樣,這是……要出門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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