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木禾
木禾
那個被沈大叔稱為老舒家的小子的陌生青年很快再次登門拜訪,這回一見到傻人有傻福的羊小二,青年便笑着叫他道: “去吃齋飯嗎”
“啊”羊小二有點被這不拘一格的招呼方式弄懵了,疑問太多,簡直不知從哪一句問起, “吃……吃齋飯”
“是啊。”青年說着,走上前去便要拉着他出門,羊小二手裏還捧着一壇按沈大叔吩咐從雜物間裏找出來的酒,一個不留神就被青年一路拉到了客棧門口,眼看就要身不由己地随着他出門了,羊小二吓得連忙停步,回頭看向大廳裏的沈大叔, “我……我還有好多事要忙——”
別的不說,他出去吃飯了,誰來給沈大叔做飯
青年雙手接過羊小二懷中的酒壇,往回走幾步,把酒壇往茶幾上一擱, “你沒來之前沈叔也是這樣過的,他餓不死。”說着,再次拉起羊小二的手往外走,下一句話是用背影朝着沈大叔說的, “羊小樂我帶走了,沈叔你今天自己過吧。”
羊小二一驚,可憐巴巴地伸出一手扒住門框,探頭往客棧裏張望,表明自己并沒有棄主投敵的意思, “沈大叔……要不你跟我們一起去”
沈大叔窩在藤椅裏,翹着二郎腿,啃着綠眼桃,眼皮都沒擡一下,一臉自家養大的白菜終于要被豬拱了的嫌棄,擺了擺手, “你們年輕人的玩意兒不适合我,要走趕緊的。”
羊小二這才想起,沈大叔無肉不歡,讓他吃素,他會死的。
羊小二就這樣忐忑地跟着青年出門了。青年比他歡快得多,絲毫不覺有負于沈大叔,一路上步履輕快,哼着小調。
走了沒多久,羊小二的思慮也抛開了。實在是羽城這裏的天氣太好,這是羊小二來到羽城後感受最深的一點。這裏也冷,尤其入夜後,比小牛村的秋季還冷,可這裏再冷,每天的陽光永遠那麽充沛明媚,打在身上,讓人從皮膚直暖到骨子裏。在羊小二對羽城不長的記憶裏,這裏只有晴天或雨天,從來沒有陰天。每日清晨,羽城的陽光總會準時将勤勞的百姓喚起,開啓柴米油鹽,平淡辛勞的一天。
今天也是這樣,天是一貫的藍,飄着一團團厚得發白的雲,陽光正好,而這個青年似乎特別喜歡陽光,不僅體現在他棕色的皮膚上,還表現在了他的行動裏——他總是特意去挑陽光曬得到的地方走,羊小二也樂意跟随他的路線,陽光照得越多就越暖和,越暖和,心情也越好。
走着走着,羊小二終于忍不住問: “你叫什麽呀”
青年轉過頭來,看着羊小二,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白的小牙齒, “木禾。”
“木禾”羊小二一愣,好奇怪的名字。
木禾點頭,又歪頭看羊小二, “你呢”
不等羊小二說話,木禾便搶話道: “我知道,你是羊小樂。”
羊小二噗嗤一下笑了, “我……”他本想好好解釋一番他的名字,也許還可以把名字背後的來龍去脈,悲慘身世也說上一遍,但看着木禾明快的神情,羊小二把話收了回去,這麽一個有意思的誤會,他不忍心破壞。
羊小樂就羊小樂吧。
兩人聊了這麽幾句,互報了姓名,就算是相識了。彼此聊起天來,都毫無顧忌,不會刻意去問對方什麽,也不會刻意隐瞞什麽,至少羊小二是這樣感覺的。羊小二又問木禾,他們這是要去哪裏吃齋飯,木禾說現在講他也不懂,等到了他就知道了。
兩人聊了這麽幾句,互報了姓名,就算是相識了。彼此聊起天來,都毫無顧忌,不會刻意去問對方什麽,也不會刻意隐瞞什麽,至少羊小二是這樣感覺的。羊小二
羊小二又擔心起齋飯太貴,頗為不好意思地坦白,他身上可沒有錢。木禾又是一笑, “我也沒錢。”
“啊”羊小二有點急了, “那怎麽辦要不我回去找沈大叔先預支一點工錢”
“不用。”木禾說, “你別擔心,跟着我走就是了。”
木禾一副本地人獨有的自信,好像他對羽城很是熟悉,羊小二便乖乖地閉了嘴。月西村在羽城之北,兩人晃晃悠悠地走了半個時辰,一直走到了城南,然後木禾便帶着羊小二入了城門。羊小二又驚又喜,他一直盼着進入羽城,誰知他想了這麽久的事,今天輕而易舉地就實現了。
羽城四面城門都有當地的官兵把守,但把守的方式和中原不太一樣。這裏不講究通關文牒這種事,要進城只需保證一件事——不攜帶任何兵器即可。對于木禾與羊小二這種身上連個銅板兒都沒有的百姓,官兵根本沒有多問,揮手就讓他們進去了。
進了城門後,羊小二興奮不已地四處張望——這就是傳說中的羽城,他竟真的來了。木禾招呼他跟上,輕車熟路地擇道轉彎,又走了好一會兒,這才到了一條小巷子裏,羊小二遠遠就看到一長串排得密密麻麻卻又工整有序的隊伍,木禾走上前去,和羊小二一起排到了隊尾。
羊小二擡頭一看,這是一座樸素而莊嚴的小木樓,門上的牌匾大書着三個字——神羽齋。
羊小二恍然大悟,原來這裏就是吃齋飯的地方。
羊小二正要發問,木禾回過頭來,朝他做一個安靜的手勢,羊小二趕緊住嘴,接着就看到小木樓的門口出來一人,先朝排着隊的人們鞠了一躬,說道: “感謝各位今日來到神羽齋,今日的朝飯馬上開始,敬請各位先跟我念誦祝神詞。”
随後,那人轉過身去,背朝衆人,面向“神羽齋”的牌匾,雙手合于胸前,開始念起他所說的祝神詞來。他念一句便稍作停頓,神羽齋前的衆人就會自覺地跟着念一句,他再念一句,大家再跟一句,如此反複,一段不算太長的祝神詞斷斷續續,卻有條不紊,節奏分明。
看起來,這些人對這一儀式都很有經驗了,羊小二第一次來,對什麽都不熟悉,祝神詞也時常記不住,跟不上,只好虔誠地學着大家的樣子雙手合于胸前,壓低聲音,盡量不讓自己的差錯影響到別人。這過程中,他悄悄掠過目光,看向木禾,木禾姿态端正,眼神專注,一動不動地凝視着神羽齋三字,字音清晰,祝神詞念得一字不差。
念完祝神詞後,領頭之人又帶着大家,對着神羽齋的牌匾三鞠躬。鞠完躬,飯前儀式才算正式完畢,隊伍開始一點點地向內挪動。
木禾這時才貼向羊小二耳邊,輕聲提醒: “長者先,幼者後,飯要吃完,不能浪費。”
羊小二連忙點頭,又禁不住打量起這一串人頭攢動的隊伍。隊伍當中,老人家居多,年輕人也不少,像木禾與他這樣一看就年輕力壯的青年摻雜其中,竟也沒人覺得不對。
兩人不再說話了,耐心地排着隊,終于輪到了他們,羊小二這才看清飯食的內容——每人能拿兩個碗,一個碗裝米飯或饅頭,另一個碗裝兩三個混在一起的小菜,還可以自己去倒點清茶,這就是一頓了。羊小二并不覺得有何不好,對于一頓免費的齋飯來說,這比他想象的簡直要豐盛太多。
兩人拿了自己的那一份齋飯,來到木樓外,随便找了一塊地方就地坐下。木樓裏有一些座位,但那默認是讓給老人家坐的,座位不夠時,年輕人多半就出木樓外,自己解決座位問題。曬着暖融融的陽光吃飯,倒也是一番樂趣。
在這裏吃齋飯還有一個要求——食不言。羊小二從剛才那一番祝神詞裏大概就可以感受出來,羽神希望他的子民們,或者是有人借羽神之口希望這裏的人們敬重勞作,珍視糧食,以虔敬的心态吃下每一口食物,每飽餐一頓,都要有所感恩。羊嫂從小就對他們說,擡頭三尺有神明。盡管羊小二從來沒見神明,但在羽城,他第一次感受到神明離自己似乎真的很近。
羊小二與木禾并排而坐,在陽光底下認認真真地吃完了這一頓粗茶淡飯。木禾特意留了半個饅頭到最後,并讓羊小二跟着他做。羊小二很快明白了此舉的意義,兩個碗都吃空後,木禾用那半個饅頭把盛菜的碗裏遺留的湯汁擦得幹幹淨淨,就着饅頭吃了。羊小二學着他那樣,也吃掉了自己的饅頭。兩人把碗送回木樓裏時,他們的碗就跟新淨的一樣,不留一點食物的殘渣。
送回木碗後,兩人又朝着神羽齋鞠了最後一躬,這才離開。
這一頓飯遠不是什麽珍馐美味,卻給了羊小二此生從未有過的體驗。他心心念念着進入羽城就去拜羽神,不曾想,率先以這樣十足人間煙火的方式,間接地遙望了一眼羽神的風姿。
走出巷子,羊小二再按捺不住自己的滿腔好奇, “這是赈災嗎是官府開的嗎可是……現在不是饑年啊而且……”
而且這些去吃飯的人,包括他們倆,都不像是三餐不繼的災民。衣衫褴褛的人也有,卻不多,夾在隊伍之中,舉止也很平和,別人也沒有對他們流露出明顯的厭惡。
他在中原,在小牛村,不曾見過這樣的赈災。他依稀記得他和三弟無家可歸的那年,聽別人說城裏有富貴人家大發善心,向窮人施粥,他們走了很長的路去了,可他們根本擠不進那兇神惡煞的大人堆裏,好不容易到了分粥的跟前,總有人會搶到他們前頭,到最後,眼睜睜地看着粥都分完了,他們連一口都沒能吃上。
而那只是稀淡的白粥,稠實的米飯,饅頭,有滋有味的小菜,絕不可能出現在災民的碗裏,無論是官府的赈災,還是富貴人家的施舍。
羽城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木禾笑了笑,覺得羊小二大驚小怪的反應有點好玩, “是外地人開的,大概就是信奉羽神的商賈吧。不是赈災,常年開着,聽說已經有好幾年了。”
羊小二一驚, “好幾年了這——”
怎麽可能
每天源源不斷地供那麽多人吃喝,羊小二便是不懂做生意,也覺得這樣的支出吓人。
木禾聳了聳肩,似乎對刨根問底地挖掘背後的真相不感興趣,反正不管真的假的,神羽齋就是在這裏開着,日日如此,風雨不改。
“那大家豈不是天天都能吃上不花錢的飯了”羊小二又問。
“不嫌麻煩可以天天來。”木禾笑道, “下次我帶你去飛羽山上的飛羽庵吃齋飯,那裏平日是五文錢一頓,每月初七,十七,二十七免費。”
每月初七,十七,二十七在羽城是特殊的日子,據說那也就是初代羽神誕下三個後代的日子,因此自然而然地被羽城的子民賦予了特殊意義。根據羽城的傳統,每月裏的這三天是吉日,好事最好都放到這三天去做,比如婚嫁,動土,搬遷,善舉,拜羽神等等。
木禾狡黠的眼神激起了羊小二的無限向往,他開始迫不及待地等着下月初七到來的了。
*****
羊小二卻無需等到下月初七。初三這天,木禾就又來找他了,而且這回是一大清早,要帶羊小二上飛羽山。
飛羽山實則是一道山脈的統稱,這道山脈連綿無盡,聳入雲天,就是它組成了隔絕羽城與外界的一面屏障,與玉岱河一起,把羽城圍在了山與水的中央。
飛羽山傳說一共二十七峰,能走完這二十七峰的人至今未見。靠近羽城的那幾峰倒是好走,有些山峰上還有廟宇,引得香客頻繁,像他們今天要去的靈水峰,就因一座飛羽庵而聞名。離羽城越遠的山峰,越難抵達。傳言都說,最裏面的那一座山峰,名為羽神峰,顧名思義,那就是羽神所在的地方,也是羽神的子孫後代——王族們居住的地方。這座羽神峰令天下人心向往之,卻禁止進入。一來,人們根本找不到進入的途徑,二來,羽城的王族素來不喜在世俗露面,更不欲被世人攪擾,踏入羽神峰去拜羽神,不僅不是敬神,反而是亵神。
飛羽山脈很高,高得山巅時常有白雪覆蓋,只有到了夏季才會消退,一入秋,便又會一夜之間白了頭。上山前,羊小二仰望着面前巍峨的飛羽山脈,不由自主道: “沈大叔說,羽城的王族就住在山巅……那該有多冷啊。”
木禾順着他的視線,擡頭望去, “嗯……應該很冷吧。”
“可是,”羊小二又想到什麽, “他們是神,會不會不怕冷”
木禾只笑了笑,沒有回答羊小二的疑問。也是,羊小二想,他們都只是人,怎麽猜得到神的心思呢
于是他們都不猜了,踏踏實實地爬山。爬了一個時辰左右,便到了山腰的飛羽庵,已是人頭湧動。飛羽庵幾乎是羽城的一個聖地,今日雖不是逢七的日子,卻是一個比逢七更大的日子——今天是當代羽神迦樓羅王的誕辰。
這不是羽城的王族對外宣布的,而是幾十年前的這天,一只如火的金翅鳥飛越羽城上空,盤旋一圈後飛向了羽神峰,消失于山巒之中,羽城百姓便知道,新一代的羽神子孫又誕生了。當代羽神的誕辰,那可也是一個值得慶祝的日子。
因此,今天飛羽庵的朝食不僅免費,而且比平日的齋飯要豐盛得多。除了齋飯,清茶,還備了金翅紅果糕與雜米紅湯,兩人領了齋飯,又各領了一塊糕餅,一份紅湯,照樣到外邊找了個位子坐下,美滋滋地吃了起來。
飛羽庵的規矩和神羽齋不同,在這裏不需遵守食不言的戒律,羊小二幸福地啃着甜甜的紅果糕,忽然問身旁的木禾, “你見過當代羽神嗎”
沈大叔盡管在這裏呆得久,畢竟是外地人,沒見過也不出奇,木禾卻是本地人,想必更可能有這個機會。
木禾一愣,想了一會兒,端起紅湯,仰頭咕嚕咕嚕地喝下去, “見過啊。”
“啊”羊小二連忙扒上木禾的胳膊, “真的嗎你真的見過”
“你也能見到的。”木禾說。
羊小二片刻才反應過來, “對哦,沈大叔說三個月後有新王繼任大典……不對,”他一手拿着紅果糕,另一手放下碗,一根根戳着手指頭數起來, “只有兩個月十三天了,”數完後,他興奮地看向木禾, “你和我一起去看嗎”
木禾捧着碗,直視着羊小二一雙閃閃發光的大眼睛,良久,回道: “到時再說吧。”
“為什麽”羊小二頓時失望, “你是要走了嗎”
“我還不走。”木禾說。
“那你為什麽不和我一起去看”羊小二追問。
面對羊小二如此樸實而直接的問話,木禾想避又避不開,撓了撓頭, “我……到時候盡量陪你去吧。”
木禾的措辭依舊含糊不定,可他真誠的神情令羊小二笑了開來, “嗯,”羊小二重重點頭, “那我們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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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小二很快發現了,木禾最大的樂趣就是帶他到處去吃飯,而且吃的都是不要錢的飯,也就相當于蹭飯,不過蹭得很是光明正大而已。
神羽齋,飛羽庵并非羽城唯二能吃上齋飯的地方,事實上,羽城的齋飯随處可見,皆因羽城的素食氛圍本就昌盛。其一是出于信仰,羽神不禁肉食,但也不提倡殺生。其二是羽城土地肥沃,糧食,瓜果收成可觀,吃飽肚子不難,然而畜牧業相較之下則沒那麽繁榮,畢竟羽城沒有大片的平原土地去養豬牛羊,只能在家養養雞,以及去河裏捕捕魚。因而,羽城百姓的餐桌上出現得最多的肉類就是雞和魚,而且都是羽城盛産的小陽魚,一條不過半個巴掌寬。鑒于條件所限,便是富貴人家,大魚大肉在羽城也不那麽容易實現。
一連吃了好幾次風味各異的齋飯後,這天,木禾又帶着羊小二來到羽城東門的九晝集市。這也是一項羽城當地的風俗,那就是城中或鄰近的鄉民,家境殷實者在婚嫁之時,會來到九晝集市擺九席宴,來者皆是客,與衆同樂。九席宴就是九道菜的意思,這九道菜是固定的,全都是羽城百姓最慣常吃的家常菜,只是每家每戶的做法可能有所不同,富有一點的就多放點肉,財力吃緊一點的就多摻點菜。
這樣的九席宴隔三岔五地就舉辦一次,數逢七的日子最多,素來是當地居民的一大樂事,羊小二卻還是第一次來。要不是有木禾帶着,羽城這諸多有趣之事,他怕是都無緣見識,只能天天悶在沈大叔的客棧裏,攢着錢就為看一場繼任大典。
兩人高高興興地吃上了一頓肉,吃得心滿意足。随後,既是進了羽城,自然還有件事不得不做——拜羽神。
吃完九席宴,木禾就帶羊小二去了城裏最大的羽神廟,因其在東門,也被當地人稱為東門廟。東門廟平日裏人就多,今日趕上當代羽神的誕辰,人便更多了。
木禾緊緊拉着羊小二,好不容易一起擠進了廟門。裏面人聲鼎沸,往裏有兩座殿堂,第一座供奉的是當代羽神像,也就是迦樓羅王像,第二座供奉的是初代羽神像。初代羽神像看起來遠不如當代羽神像那麽簇新,因為當代羽神像每到繼任大典後就要更換,而初代羽神像的壽命則長得多,通常只是定期修繕。
迦樓羅王殿的正對面,隔開一株大樹與一片上香的地方,豎立着一面千神牆,上面刻着大大小小數不清的羽神像,據說歷代羽神都在這上面。木禾并不急着去上香,而是先來到千神牆前,久久地擡頭仰望,仿佛肩負着一種神聖的義務,須将每一尊羽神像都認真地過目一遍。
羊小二也不急,跟在木禾身邊,和他一起仰望。這些形态各異的羽神像對于羊小二很陌生,可這并不妨礙他像木禾一樣虔誠。兩人在千神牆前不知站了多久,人流在他們身後來來往往,只有他們巋然不動,像是鑲嵌在時間長河裏的兩柱孤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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