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投名狀
投名狀
聽聞此言,小羊和羊宜修對視一眼,小羊用力一拍羊宜修後背, “你看他像我親兄弟嗎”
晏明知端詳一番兩人,誠實搖頭, “不像。”
小羊: “哈哈哈——”
羊宜修: “……”
“不過,”小羊又道, “在我心裏,老三永遠是我親兄弟。”
羊宜修複雜地轉頭看了看小羊。小時候,他跟小羊明争暗鬥,互看不順眼,小羊死活不肯承認這兩個突然蹦出來的弟弟是他的親兄弟,覺得這兩個外人入侵了他的地盤,搶走了他的爹娘。羊宜修也不屑與小羊攀親戚,對他來說,有這麽一個胸無點墨的大哥着實是件丢人的事。
直到羊小二和羊小三來了好幾年之後,小羊才從牛屠夫那裏聽到了爹娘以往的故事。
原來,在小羊出生之前,羊嫂還懷過兩胎,都是男嬰,但是一個胎死腹中,一個出生後不久就夭折了。羊嫂大受打擊,傷心過度,許多年再生不出孩子。就在夫婦倆近乎絕望之際,羊嫂又懷上了小羊。夫婦倆好不容易老來得子,卻碰上了大/饑/荒,生怕小羊這個娃又保不住,便給他取了“宜年”這個承載厚望的名字,希望小羊能帶來一個風調雨順的好年景。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老二和老三那天,”小羊一回憶起往事就說得停不下來, “他們倆髒得跟煤球一樣,就看得出一雙眼睛了,還光着屁股,後來拎回去洗白了,才分得清誰是誰。”
“哈哈哈——”連牙子和晏明知在內,好些人都哄笑起來。
羊宜修被小羊說得有點不好意思,又不好叫他別再往下說。那天的場景他當然也還記得,他和二哥身上不僅又髒又破,連頭發都成團地打滿了結。到家後,羊嫂費了好大功夫才把他們的頭發一一理順,給他們換上幹淨的衣物,把他們從兩個流浪的小乞丐打扮成正常人家的正常小孩。
當晚,小羊便圍着這兩個陌生人轉來轉去,問了一大堆問題,羊小二和羊小三初來乍到,一個不敢說話,一個不想說話。
這就是他們初見的情形。
羊嫂從不敢奢望曾失去的孩子竟還會回來,可他們真的回來了,盡管是以那樣一種她意想不到的方式。她認定羊小二和羊小三就是她夭折的那兩個孩子,就是她的親骨肉,便也是小羊的親兄弟。這三只小東西,兜兜轉轉,離離合合,冥冥之中,注定要以兄弟之名再次團聚。
晏明知問個不停,小羊也說個不停,就連他小時候怎麽欺負羊小二和羊小三,怎麽搶弟弟們的東西吃,怎麽動不動就武力威脅,把羊小二吓哭,怎麽私底下捉弄羊小三,而羊小三又毫無還手之力……這種種糗事也不加掩飾地抖落出來。
“羊哥,你……”晏明知被小羊逗得樂得不行, “你小時候不太厚道啊!”
“哎,”小羊聳了聳肩, “現在知道小時候為什麽爹娘老打我了,那時候就是小,不懂事嘛——”
居然沒把他打死,老羊和羊嫂對他真是恩重如山。
不知是誰從後邊一把戳上小羊腦袋,以大家勉強能聽懂的中原語說道: “你就是欠打!”
“哈哈哈哈哈哈哈——”
衆人又哄笑起來。
小羊被戳得毫無脾氣,看向羊宜修, “老三,你不會還記恨我吧”
羊宜修: “……”
“你現在讓他打一頓就好了!”又有人叫道,随後又是一陣哄笑。
小羊覺得這個提議不太靠譜,假裝沒聽到,從自己的幹糧裏掏出一塊最大的面餅,遞給羊宜修, “要不……這個給你”
作為從前搶了他那麽多吃食的補償。
“一張餅不夠!得打一頓!”依舊有人不死心地叫嚣。
小羊生氣地瞪一眼他的兄弟們, “你們就想看我出糗”
“想!”
小羊: “……”
小羊把面餅塞到羊宜修懷裏,索性伸手搭上他的肩膀, “你們別看老三這麽斯斯文文的……他的手段可比我厲害多了。”
羊宜修愣愣地揣着那張遲來的餅,小羊突然間靠得這麽近,張口的氣息幾乎能噴到他臉上,整一個令他防備不及。一般而言,這是羊宜修決不能容忍的距離,可面對小羊,羊宜修說不出一個推卻的字。
“什麽手段”晏明知興致勃勃地追問。
“他呀,”小羊指了指羊宜修, “爹娘不在跟前就天天挑釁我,惹得我追着他揍,把爹娘都引來了,他就開始裝乖巧哭鼻子,說我欺負他——然後我就挨揍了。”
“哈哈哈哈哈——”晏明知和衆人一起大笑起來,這是他所熟悉的梁總将沒錯了。
“他就這樣坑了我不知多少次!有時還讓清風先生罰我抄大字,”小羊不想起還好,一想起來就有點忿忿不平, “老三你說是不是”
“是你太蠢了。”羊宜修平靜道。
“啊”小羊一怔,羊宜修居然親自開口拆他的臺
“同樣的陷阱,你每次都上當……”羊宜修說, “我也沒辦法。”
小羊這娃,随便朝他扔點誘餌他就咬勾,同一個招數屢試不爽,整得羊宜修連升級計策的動力都沒有。
大家笑得更瘋了。
小羊收回手,一臉心寒地嘆氣, “有時我都懷疑可能我才是撿來的……爹娘疼他們倆比疼我還多。”
小羊這樣說着,臉上卻沒有絲毫埋怨之色,羊宜修知道,他實則從不曾埋怨過這一點。
相反,他萬分慶幸,慶幸當家鄉毀于戰火,當爹娘師長均已不在後,這世上,還有能讓他稱之為親人的存在。
他萬分慶幸,當年老羊和羊嫂在路上帶回了那兩只小小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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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羊兩軍行進到下一座城池後,情形比攻占第一座城池還順利,想來附近的區域都收到了消息,得知梁軍和羊軍正進行大規模的軍事行動,且入城不殺降卒,不傷百姓,百姓本來就對朝廷的苛捐重稅怨氣沖天,并不覺得起義軍的掌控會比朝廷糟糕到哪裏去,因此,比起在戰争中喪命,他們寧願開門迎敵。
民心如此,城中官員也深知不抵抗為好,梁軍和羊軍就這樣長驅直入地進了城,把兩軍軍旗雙雙插上了城牆。
大軍将在城中逗留一夜,快速修整,次日再度出發。衆人正在臨時的議事廳中商議之後的布局,士兵來報,說有人求見梁軍總将。
羊宜修本不欲此時理會,還是多心問了一句: “誰”
士兵說是城中一清流之家殷氏的公子,乃一介白衣,在朝中無官無職,但是送上了一篇拜谒文章,希望有幸蒙總将抽空過目。
梁泰和本想打發走這個士兵,這種不重要的事有空再說,羊宜修卻開口道: “文章放下吧。”
士兵留下那卷文章就退出去了。
會議繼續,沒人在意這段小插曲,梁泰和一度以為羊宜修已經忘了。最後,該談的事都談完後,衆人陸續離場,羊宜修留在最後,并不急着離開,而是拿起那卷文章,徐徐展開,一字一句地讀起來。
文章不長,羊宜修很快讀完,擡頭,見梁泰和正看着他。
“如何”梁泰和問。
沒人會無緣無故把自己的文章獻給羊宜修看,很顯然,這是投名狀,這位白衣文人,是想投于羊宜修麾下。
梁軍勢力不算很大,但也是一方強者,加之羊宜修本人在衆多起義軍首領中有點與別不同的名氣,長久以來,陸續有不少投奔梁軍的青年志士,只不過以羊宜修與梁泰和的眼界,接納武夫容易,接納文人卻難。武夫心思簡單,只要讓他們穩穩當當吃上一口飽飯,賞罰分明,令行禁止,一般不會生什麽事端。文人動不了手,腦子裏卻多的是各種利益思量,一個不留神,就會陰恻恻地在背後捅上一刀。論忠誠度,文人實在遠遠不及武夫。
羊宜修與梁泰和就是兩個活生生的例證。
但是沒有文人肯定不行,愚昧之徒,只能被馭,無法馭人。朝堂之上以文官為主,也是這個道理。而梁軍在接納前來投奔的文人之時,往往慎之又慎。
羊宜修沒有回答,把文章遞給他, “你親自看看就知道了。”
梁泰和也迅速讀完了這篇文章,沉吟良久,才道: “有這等見識……豈會是一介白衣”
殷氏公子呈上的這篇文章寫的并不是高遠空闊的聖賢哲理,子曰詩雲,而是實實在在的天下形勢分析,主要講了三點,其一是朝廷如今的狀況,包括中央對地方的政治掌控力,以及朝廷軍的軍事力量。中央對遠距離的區域,比如易城,已算是徹底失去了控制,短時間內也不可能将這些地盤收複回去,但這不代表朝廷軍就會一擊即潰。朝廷軍的軍事實力仍不容小觑,尤其是原來的七皇子,如今的翊王所率領的朝廷主力軍,所至之處,無人能敵,這時候無論哪支起義軍一頭撞上去,都是找死。
其二是對中原幾大起義軍的狀況概述。其中,還針對各支起義軍的優缺點進行了深入的剖析,總地來說,并沒有一支絕對強大的勢力,每一股勢力都有自己的軟肋,就看能否揚長避短,竭力在這場血腥的角逐中活下去。
其三則是對梁軍的建議,和羊宜修構想的方針大體一致——裝死,發展,觀望,最後伺機出擊。任何一支軍隊都經不起長時間的高強度折騰,養兵千日,只用在一時。所以,要把自己最有力的一擊留給最難對付的敵人。
“正因有這等見識,所以只願做一介白衣。”羊宜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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