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琰出走
青琰出走
青琰從出生起就沒踏出過雪山一步。從出生起,他就聽着老族長的故事長大。
老族長給他講的那些故事很遙遠,也很精彩。故事裏有很多人,有他最好的兄弟們,有他最親的那頭狼,還有,他最愛的那個人。他們一同前往南方,他們一起走了很多很多路,橫跨過草原,穿越過沙漠,攀登過山巒,他們覽遍了萬千風景,也看盡了無數死亡。
老族長一遍又一遍地講着,卻從不講那些人究竟姓甚名誰,也不講他們具體到過什麽地方。他只說,那是南方,中原。
老族長最喜歡獨自坐在山頭,遠眺皚皚白雪終年不化的群山,山的那邊還是山,永無止境,他卻日複一日執着地望着,仿佛終有一天能望穿這一片重巒疊嶂。
青琰最喜歡偷偷跑上來,坐在那道孤寂的身影旁,悄然無聲地打量老族長蒼老的面容和深邃的目光。小時候他只是聽,老族長說什麽,他就聽什麽,随着一天天長大,他的疑問多了起來。他問老族長:他,和他們的族人,真的去過南方那個叫中原的地方嗎?
可族裏所有長輩都說,他們這一族,從未踏出過雪山一步,也不允許踏出雪山一步。
老族長轉頭看他,慈祥一笑,說他老了,講過些什麽話,自己也不記得了。
青琰将信将疑地盯着老族長,老族長又望向遠方,不再言語。
青琰越來越不信長輩們說的話,盡管他們那麽篤定不移地維持着衆口一詞。老族長的故事從未變過,在二十年的光陰裏給他重述了一千遍,一萬遍。老族長不說人是哪些人,地方是什麽地方,卻會給他栩栩如生地講述中原繁華的城鎮、熱鬧的集市、永不止息的車水馬龍、日夜不斷的歌舞升平。他描繪得那麽真切,青琰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想象那些五光十色的畫面。這個斑斓的夢雖然朦胧,卻漸漸在他心中紮下了根,難以拔除。
所以,他要親眼去看看。
青琰問老族長,他能不能出去。老族長沒有說可以,也沒有說不可以,他只是以他那一貫深沉的眼神久久地凝視着青琰。青琰覺得他不是在看自己,而是透過自己,看到了別的什麽人。
老族長即便許可,也沒有用。老族長如今只是一個表示尊重的稱謂,他已然不管族裏的大小事務了,現任族長是青琰的一個叔輩,族人都叫他黑父。青琰從不打算去問黑父,不用問,他也知道答複是什麽。
他們從未踏出過雪山一步,也不允許踏出雪山一步。
因此青琰只悄悄和老族長道了別。他說,他只是出去看看,看夠了,就回來。
今夜是族裏一年一度的成人禮,族中年滿二十的青年男女都要參加。成人禮一結束,青琰就打算離開。
既已成年,就說明,他足以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了。
成人禮一貫在滿月夜舉行。午夜,寬闊平坦的月光壇上,一圈青年圍着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無一不穿上最嶄新的皮毛,戴上最張牙舞爪的飾品,年輕的臉上塗着各式各樣的飾紋,滿溢興奮,每人都舉着一根從祖先林裏那棵年代悠久的暮離樹上掰下的枝桠,由族長黑父率先從篝火裏點燃自己的暮離枝,再以他的火點燃身後第一個後輩的暮離枝,那人再相繼點燃下一個人的火……如此一簇接一簇火苗燃起,直至所有人都完成這一儀式,最終,四面八方的火焰将月光壇照得亮如白晝。
青琰也在其中,高舉着自己的暮離枝,和壇上壇下的族人一同歡呼、狼嚎、群魔亂舞。舞着舞着,他察覺到人群缭繞中朝着他直直刺過來的目光。
執着得不懷好意的目光。
不用細看也知定是小黑。小黑是族長黑父的兒子,族人們,包括青琰在內,都默認他将是下一任族長,唯獨小黑對自己充滿了懷疑。也不能怪他自信不足,實在是事實有目共睹——去年好幾場或正式或非正式的較量,小黑都輸給了青琰。
最後一回,黑父恰就在一旁看着。小黑被青琰死死壓在地上動彈不得時,黑父的臉色前所未有地黑。
小黑和青琰打架不覺得疼,黑父的神情卻紮得他很疼。小時候,他和青琰也還算玩得來,而在即将成年時,他和青琰卻越來越水火不相容。
不相容也只是小黑不相容,青琰最近一直在想着遠行的事,根本沒空理會小黑。他清楚小黑心中所想,還曾對小黑明明白白地解釋過,自己無意與他争鋒。小黑當場就怒了,認定青琰是在譏諷他。
青琰無奈,從此只得避開小黑,懶得跟他多話。
襄王無夢,神女有心,青琰要躲,小黑偏不讓他躲。月光壇火祭之後,所有參與成人禮的青年都可以向其他同齡人提出挑戰,就在月光壇上一較高下。成人禮的比武是一種展示,甚至是炫耀,大多是想向心儀的對象展現自己的力量。每年在成人禮上奪勝的青年,男子也好,女子也罷,往往很快便能喜結良緣。
相反,在成人禮上被擊敗的青年,自此要愈加努力地磨練自己,證明自己,才能重獲族人的認同。
力量崇拜是族裏從古至今流傳已久的信仰,也是一族生存之根基。雪山環境惡劣,常年嚴寒,生存極其不易,不可抱半分僥幸心理,亦絲毫容不下軟弱之徒。在這裏,生存永遠是頭等大事,也永遠需全力以赴。
小黑今夜就要向青琰提出挑戰。青琰自十五歲以來,從未輸過給同齡人,有時連年紀更大的族人也不是他對手。老一輩的都說,青琰這孩子是他這一代裏最強的。這些議論,小黑陸陸續續有所耳聞,他明白,他日他要名正言順地接過父親手裏的火把,就必須先正視青琰這個強敵。
他料不到的是強敵無視了他。黑父一示意衆人安靜,小黑便高高舉起自己的暮離枝,表明他要向某人發出挑戰,所有族人的目光都充滿期待地聚集到小黑臉上,小黑的臉色卻刷地變了。
青琰不見了。
*****
青琰出發之際,只帶上了一柄劍。
這柄劍是老族長給他的。對于他的決意出走,老族長沒說可不可以,只是送了他這柄劍。劍這種兵器,青琰只在老族長的故事裏聽過,老族長不會用,青琰也不會用。但他還是帶上了它,它是老族長從中原帶回來的,他理應再帶着它回到中原。
這柄劍打造得十分精美,是傾舉族之力也及不上的工藝。劍身很是纖細,劍刃卻寒光凜凜,令人一望而知有多麽鋒利。劍柄上蜿蜒纏繞着一頭身軀颀長的野獸,目光兇蠻,霸氣地瞪視來人。老族長告訴他,這是只存在于中原的靈獸,叫龍。
青琰以黑布小心翼翼地将這柄劍包裹起來,輕裝出發。月光皎皎,為他照亮了黑夜中的路。他正步履生風,隐秘的小徑前方忽然橫出一道身影。
小黑攔在他面前,咄咄逼視。
“青琰,你想跑?”小黑開口就問。
青琰停步,嘆氣,“讓我走吧。我走了,你也省得心煩。”
“想走,先回去跟我比一場再說。”小黑說。
“不回。”青琰說。
小黑冷冷一笑,開始松動拳頭,“那我就把你抓回去。”
話音未落,他略一躬身,眼底殺氣頓現,雙膝一屈一直,整個人如離弦之箭,嗖地朝青琰撲過來。
在他沖過來的剎那,青琰已微微下蹲,瞅準小黑近在眼前之際一個後跳,順勢翻滾起身,帶起幾片落葉,撲簌簌在周身旋轉飄落。小黑一個撲空,轉頭狠狠一瞪,又是猛地一蹦,不依不饒地追上青琰。青琰無意戀戰,在茂密的叢林中連連閃避,就挑枝杈繁雜的地方鑽。可不管他鑽到哪,小黑就追到哪,時而好不容易甩下一段距離,不一會兒,小黑虎視眈眈的眼神又自身後逼近。
甚是煩人。
青琰索性倏然轉身,面對撲面而來的小黑一擡膝蓋,重重撞上對方下腹。這是一種粗暴得恰到好處的反擊。族中有規矩,族人之間鬥毆禁止使用利器,利器是對付敵人用的,不是對付同胞用的。與敵作戰,尤其是猛獸,力求幹淨利落,一擊斃命,脖子和心髒是最佳切入口。而與族人較量,則各人風格不同,有人喜歡血腥厮打,有人傾向拳拳到肉,有人只要不打死就算點到即止。如若不破壞規矩,無論勝負,都算不得大事。強者生存,此乃鐵則。
腹部不禁打,卻傷不到臉面,也傷不到筋骨,一膝蓋頂得到位,能令人當場癱瘓。總之,短時間內怕是再糾纏不了他。
小黑吃痛得悶哼一聲,一時似乎要從喉嚨裏咳出些什麽。青琰滿以為這一記足以撞飛他,不料小黑結結實實挨了這一下的同時,伸手一把鉗住青琰胳膊,生生抓着他一齊骨碌碌地翻滾進樹叢裏,在月色下的混亂與憤怒中揚起拳頭,砰地砸上青琰一邊臉頰。
青琰不顧什麽同胞不同胞了,擡起一腳用力踹開小黑,小黑又撲了上來,兩人很快扭打成一團,原本靜谧的林中小徑被鬧了個雞犬不寧,不少夜宿在此的飛禽簌簌拍打翅膀,鳴叫着飛走了。
不期然地,火把亮起,照亮了扭打得狼狽不堪的兩人。
兩人後知後覺地停下動作,齊齊擡頭望去,以黑父為首的一幹族人正面無表情地圍觀着他們。
*****
成人禮的第二天,在祖先林的墓碑群前,青琰和小黑雙雙被罰跪。
黑父沒說跪多久,只交待他們好好反省,跪到痛哭流涕地認錯為止。
小黑很不服,他明明是試圖阻止青琰擅自出走的有功之臣。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可黑父是他父親,又是族長,黑父說他得跪,他就得跪,不存在商談的餘地。
青琰倒跪得很平靜,姿态端正,目視前方,像在出神。祖先林只有祭祀大事或族長特許才能進來,族人平日裏不得擅入,但青琰實則已悄悄來過許多次。老族長對青琰的舉動一清二楚,睜只眼閉只眼罷了。
祖先林裏葬的全都是死去的族人,青琰的父母也葬在這裏。這些墓碑端端正正地排列着,默默無聲地矗立着,在漫漫歲月裏堅守着正被世人逐漸遺忘的前塵往事。
每塊墓碑上都有一個名字,這些名字,青琰幾乎都背得出來,可它們背後的面孔,青琰一張也沒見過。
小黑時不時以餘光偷偷瞥一眼青琰,然而青琰從來不回應他,這讓小黑既憋氣又憤懑。
足足跪了一日一夜,水米未進,不過這對他們來說,算不得什麽折磨。若連這等苦都熬不過,在這茫茫雪山裏,早就長不到這歲數了。
一直無聲無息的空氣突然緊張。
青琰倒下了。
青琰的身體冷不防撲向地面時,小黑還沒反應過來。直到青琰蜷縮在地面上,痛苦地皺着眉,一個字也吭不出來,小黑才傻眼了。
“喂……青琰——你怎麽了?!”
小黑一連叫了好幾聲,青琰都沒有回應,身體越來越顫抖,甚至抽搐起來。小黑那幾拳在他臉上捶出的淤青還未全消,此時顯得駭然觸目。
小黑呆呆地看着。和青琰鬥毆的時候,他下手确實很重——他對青琰下手素來很重。因為青琰太強了,他清楚自己即便不遺餘力,也很難在青琰面前占上風。
對他,下死手都不為過。
很快,青琰不顫抖了,也不喘氣了,聲息一點點弱下去,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小黑看在眼裏,心砰砰直跳。他若是當作什麽都沒看到,自己跪自己的……
青琰也許就會永遠消失。真正意義上的消失。
小黑刷地起身,兩步沖過去,摸了摸青琰的脖頸,還在跳動。小黑想要把他扛起來,青琰卻虛弱地抓了抓他的胳膊,聲線斷斷續續:“叫……叫黑父……”
小黑不再猶豫,轉頭就往祖先林外跑。
待他領着黑父回來,再度傻眼。
他看看黑父,黑父也看着他,一臉你怎麽解釋。
青琰不見了。
這回,是真不見了。
小黑的額上青筋暴凸,拳頭捏得嘎吱響。
青琰——你給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