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分別
分別
羊小二以為大哥會帶他們回家,沒想到,大哥帶着他們鑽進了深山。
小牛村被燒了個魂飛魄散,也不知那些人會逗留多久,小羊拉着羊小二和羊小三狼狽地進了山。他當然不會忘記牛屠夫教過他的東西。多年來,他跟着牛屠夫進過許多次山,打過許多次獵,學會了設置陷阱,學會了張弓搭箭,學會了如何在山中過夜,學會了如何同野獸周旋。
學會了如何拼盡全力地生存。
好不容易找到落腳點,筋疲力盡的小羊終于倒下了。羊小二吓得眼淚又奪眶而出,羊小三冷聲道:“別哭。”
羊小二當即抿住唇,把眼淚憋了回去。羊小三按着剛才小羊的指導,在山洞裏生起火堆,鋪上幹草,又讓羊小二去附近的溪流打水,學着牛七爺曾經為清風先生做過的那樣,給小羊清洗傷口,細細包紮。
羊小三要照顧小羊,羊小二唯有鼓起平生莫大的勇氣,獨自在幽深寂寥的林中來回奔波,拾木枝,撿果子。當夜,小羊發燒了,從臉到身體都燙得像剛煮熟的雞蛋。兩人相依在火堆前,羊小三緊緊抱着昏迷不醒的小羊,羊小二緊緊抓着羊小三的胳膊,無言地望着撲簌搖曳的火光,惶惶過了一夜。
三個在昨日之前尚不聞世事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間,驟然長大。
*****
小羊燒了兩天,羊小三在山洞裏守了他兩天,三人靠着羊小二帶回來的溪水和果子堪堪續命。好多次,羊小二想問三弟,大哥到底會怎麽樣,一看到羊小三不言不語的陰沉臉色,他就不敢開口了。
第三天,小羊朦朦胧胧睜開眼睛,嘴唇幹裂而蒼白。羊小三把冰涼的溪水在掌心裏捂暖了,給小羊喂下去。小羊貪婪地舔了好幾口,才擠出沙啞的聲音。
“老二……老三……都在嗎?”
羊小三心底一揪,羊小二鼻頭一酸。
“都在。”羊小三說。
小羊滿足地笑了。
小羊的燒漸漸退了,胃口也好了起來,羊小三把自己的果子都給了他。
羊小二看着大哥和三弟,也傻傻跟着笑了。他們終于可以回家了。
三只小羊正蜷縮在這一隅山洞裏,從不久前那場不甚真實的腥風血雨中暫喘一口氣,羊小三的目光掠過山洞外邊,臉色一變。
羊小二看到三弟不同尋常的神色,也望出去,吓了一跳,“大……大哥——有狼!”
小羊一驚,刷地回頭,清清楚楚地看到洞口處盤踞着一頭狼,卻是一頭當地人都從未見過的白狼,渾身皮毛純白勝雪,反襯得一雙血紅的瞳孔冷峻駭人。
羊小二聲音都顫抖了,羊小三不動聲色,偷偷抓起腳邊一塊石頭,眼珠子一轉不轉地死死盯着那頭白狼,随時準備反擊。
小羊嚯地起身,從備用的幹柴堆裏抽出一根最粗壯的木枝,攔在羊小二和羊小三身前,惡狠狠地與白狼對視。
白狼維持着那個優雅而莊嚴的姿勢,一動不動。有那麽一瞬間,三人以為這是一座以假亂真的雕塑,但白狼那微微翕動的鼻翼噴出的氣息告訴他們,這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
雙方陷入一時的對峙。三個人都看着白狼,但白狼只看着一個人。
小羊。
那一段時間裏,小羊将自己的心跳聲和呼吸聲聽得一清二楚。
撲通。撲通。撲通。
吸進。呼出。
白狼的瞳孔,紅得似要滲血。
終于,它動了。
卻不是往前,而是倏然轉身,後爪一揚,縱身一躍,嗖一下便消失在了枝桠橫生的灌木叢裏。
三人都怔怔僵在原地,好半日才回過神來。這一幕,很久很久以後,羊小二都覺得,也許只是一場夢。
他們都太疲憊,也太絕望了,于是不知不覺間,自己給自己捏造了一個離奇的幻景。
小羊卻很堅定,他們見到了白狼,真正的白狼。
“北方有雪山。”小羊當時只喃喃說了那麽一句。
*****
小羊的傷未完全痊愈,便又帶着兩個弟弟出了山。他們要回家。
他們回到了小牛村。小牛村已人去樓空,大半個村子被燒得只剩一堆殘骸。他們一戶戶人家巡過去,有的全家人的屍體一具不落,有的死了幾個,跑了幾個,只有極少數的幾戶是房子還在,人全都不見了。
牛大鴨和牛鵬鵬最終沒有逃脫,牛大鴨死前還緊緊摟着牛鵬鵬,一大一小兩具軀體被一柄利器從後背刺穿前胸。
牛七爺一家和牛十五一樣,一家老小都橫七豎八躺在了院子裏。牛七爺年輕的兒媳婦死狀最為凄慘,衣衫淩亂,一眼看去,就吓得羊小二趕緊移開了目光。
巡着巡着,小羊停下了腳步。
他見到了牛屠夫。
牛屠夫的屍體。
他還握着他的屠刀,沒有放手。他身上有無數處刀傷,肚子開了一個大口,摔成一團漿糊般的腸子上爬滿蛆蟲,惡臭熏天。
可他并不孤單。和他一起倒在這裏的,還有好幾具那夥外來人的屍體。
形容可怖的牛屠夫閉着眼,面目似乎很安詳。
小羊在他身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他起身,像那天與爹娘分別時一樣,狠狠抹幹眼淚,回頭對兩個弟弟說:“老二,老三,來幫我一把。”
他們艱難地把老羊和羊嫂的屍體從家裏拽出來,一點一點往村尾那片林間野地裏拖。拖完爹娘,就去拖牛屠夫。拖完牛屠夫,再去拖牛七爺一家,然後是牛十五一家,牛大鴨一家,牛奶奶一家……直至把整個小牛村的屍體都放到了野地裏。
三人從白天忙活到深夜,倒騰得三張小臉都死灰般煞白,氣喘籲籲,手上腳上全是水泡,四肢發軟,累得差點昏過去。這一整天,羊小二的眼淚都快哭幹了,但他沒有哭出聲來,不知是怕驚動大哥和三弟,還是怕打擾已經前往陰曹地府的爹娘。
小羊咬緊牙關,扛着鋤頭,開始掘土。
“他們在這裏會冷。”小羊說。
三個活人,和一堆臭氣熏天的死人,在三更半夜的林子中寂寂相對,只有鋤頭沉悶的撞擊聲,一下又一下。羊小三用早已肮髒得不成樣的袖子擦去羊小二的眼淚,遞給他一把鋤頭,兩人默默地跟着小羊一起掘起來。
把所有人下葬,鋪上最後一抔土時,正好天亮。
朝陽升起了。
三只小羊在墓前長跪不起,各自在心中發願。
小羊想,牛屠夫說拳頭不能解決所有事,他偏不信邪。
如果他再強大一點,他就可以保護爹娘,保護牛屠夫。
總有一天,他要讓世上所有壞人付出代價。
羊小二想,爹娘不在了,大家都不在了,他最親的人,只剩下大哥和三弟了。
他要一輩子好好照看着他們。他再也不想看到有人死去了。
羊小三想,為什麽世道永遠如此不公?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麽?
他到底要怎麽做,才能不再被他人他事左右命運?
他明白了他的畢生所求。
他要擁有主宰一切的權力。
*****
小牛村不能再留了,三人從家裏拾掇出僅餘的家當,小小的身軀背上行囊,去往別處能活命的地方。
他們進城打零工,卻沒人願意收留毛還沒長齊的小不點,只有小羊能賣上點力氣,搬貨、扛水、倒糞,能幹的活他都幹。別人總欺負這三個小孩無依無靠,有時工錢微薄得一天下來還不夠一個人吃飽,更別提三個人了。還有更無良的雇主,待小羊的活快幹完時,故意找由頭挑他刺,說他活沒幹好,不給工錢。小羊從不吃啞巴虧,道理講不過,撲上去就是幹,偶爾能唬住一兩個膽怯的,也試過反被幾個強壯的大人揍得鼻青臉腫。
戰火肆虐,叛軍出沒的消息一傳來,往往吓得一夜城空,小羊便又帶着羊小二和羊小三長途跋涉,前往下一座城鎮謀生。故鄉已被他們留在身後,從此天下之大,無處是家。
三只小羊一日日長大,羊小二和羊小三也能去幹零工了,三人至少每天都能吃上一個大餅了。但羊小三深知,這種日子,不能再過下去。
那一天,正好是爹娘忌日,三只小羊哼哧哼哧爬上城外近郊一座小山包,朝着西南方,遙遙向小牛村磕頭。
磕完頭,三人起身。小山包上風景不錯,擡頭是萬裏晴空,遠望是朗朗乾坤。天下之大,他們卻被困在此處,颠沛流離,庸庸碌碌,不知何時是個盡頭。
“大哥,二哥,”小羊說,“我要去找清風先生。”
“清風先生?”羊小二又驚奇又疑惑,“你要去哪裏找?”
“東方。”小羊擡手一指。清風先生當年略略提過,他的遠親家就在國都,是個官宦大家。但清風先生對羊小三說起這些時,毫無炫耀的意味,反而隐含憂愁。他當初不遠萬裏隐居小牛村,就是為了避開凡塵俗世的熙熙攘攘。
清風先生出自官宦之家,卻甚少與羊小三提及官場之事。然而,即便清風先生不說,羊小三跟随他多年,仍自行悟出了一個道理——
主宰衆生的權力,不在鄉野,而在朝堂。
羊小三知道他終有一天要去找清風先生的。他只是沒料到,這一天來得這麽早。
小羊不僅不反對三弟的想法,還铿锵接道:“我要去北方。”
羊小二和羊小三一同看向小羊,小羊咧嘴一笑,“牛叔說過,北方有雪山。”
羊小二和羊小三都不太明白,北方的雪山有什麽值得向往的。
小羊沒告訴過他們,自己和牛屠夫曾經歷的一些事。四年前和兩個弟弟出逃小牛村,一同到山裏避難那回,并不是他第一次見到白狼,第一次是在他十歲那年硬跟着牛屠夫進山之時。
只不過,那一回他沒有和白狼對上眼神。牛屠夫帶着他在山裏趕路,他遠遠瞥見一抹亮眼的雪白一閃而過。小羊眼很尖,一口咬定,他看到的是一頭白狼。
牛屠夫看着小羊堅定的神色,相信了他的話,只囑咐他回去不要往外說。白狼是一個傳說,從北方來的傳說。遙遠的北方有一列山脈,叫聖雪山,終年積雪不化,人跡罕至,只有少數生靈能在那裏存活。主宰聖雪山的,就是白狼。
白狼是通俗的叫法,在較為遠古的傳說裏,它們被稱為血狼——因其一雙瞳孔鮮如血色。
牛屠夫說,聖雪山是一個神聖的地方,一般人進不去。血狼是近似神靈的生物,一般人見不到。它們很強悍,輕而易舉就能咬死一個人。一群血狼,足以對抗一片大軍。
因此,人都不敢去招惹血狼。而聖雪山終究只是一個傳說,只存在于到不了的遠方。
對別人,它只是一個傳說。對小羊,它曾近在眼前。
他要找到它們。
大哥要去北方,三弟要去東方,兩人轉向羊小二,詢問他的意向。
他們都以為,一向六神無主的羊小二定會跟随他們其中一人的步伐,羊小二看看大哥,再看看三弟,說道:“那,我去西方。”
小羊和羊小三都是一怔。西方有羽神,很是靈驗,能到羽神腳下一拜,所求必能得成。這話羊嫂說過很多次,她此生最大的心願,就是去拜一次羽神。
她不為自己和老羊求,只為三只小羊求。求老大一世平安,求老二一世溫飽,求老三一世順心。她總說,明年就去,明年就去。只可惜,一輩子都去不成了。
羊小二決定,他替爹娘去,也替兄弟去。
“好。”小羊振臂一呼,“老二向西,老三向東,我向北。”
今日就此分別。兄弟,他日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