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劇變
劇變
第二件大事,在小羊十二歲那年。
老羊和羊嫂難得地帶上三兄弟一起進城趕集,羊嫂囑咐小羊看好兩個弟弟,小羊想也不想就應了下來,應完就把這事抛到了腦後。不論去哪裏,羊嫂都是這麽跟他說的。羊小二一如既往,乖乖地跟在羊嫂身邊。羊小三總是默默走在最後,對集市上的所有新鮮玩意似乎都不感興趣。
唯獨在路過一家書鋪時,羊小三頓住了腳步。他想到清風先生的筆墨紙硯很久都沒有補新了。去年在馬背上摔下來後,清風先生卧床了幾個月,元氣大傷,身體比從前更弱了。後來雖然也能下床走路,卻不複往日的玉樹臨風,右腿一瘸一拐,須得拐杖才行得穩。
羊小三一直有個心願,就是送一本書給清風先生。清風先生愛書如命,只是買不起。他僅有的幾本藏書被他視若珍寶,從不外借,羊小三是特殊之人,他才讓羊小三在他私塾翻閱。
羊小三看看書鋪,又看看前方漸漸沒入人流的爹娘和兄弟。他知道他開不了口跟爹娘要錢。
總有一天,他不需要再跟任何人開口要錢。這是他很久以前就對自己立下的誓言。
羊嫂把在家織好的布都賣了出去,又添置一些燈油火蠟、瑣碎雜物,一家人正要打道回府,老羊環顧一圈,一點人頭,發現數目不對。
羊小三不見了。
夫婦倆頓時沒了魂,拖着一車子東西和兩個小家夥在人山人海的集市裏兜了好幾圈,一聲聲“老三”被人流一陣陣沖散,始終不見羊小三的蹤影。
羊嫂坐在路邊嚎啕大哭,老羊手足無措地安慰她,有好事的路人過來問了問緣由,夫婦倆趁機打聽,路人啧啧連聲,感嘆他們也是倒黴,近日來走丢孩子的不止他們這一家,說是有一個人販子團夥流竄到了這裏,做起了人肉生意。
羊嫂聽了,差點昏闕,老羊趕緊扶住她,路人又道,外邊越來越亂,北方的起義軍一路往南打,被朝廷大軍鎮壓,死了不知多少人,餘下的作鳥獸散,跑的跑逃的逃,老家回不去,只得當流民,什麽掙錢幹什麽。有人攔路打劫,有人殺人越貨,還有人買賣小孩。正說到興頭處,老羊顫顫巍巍問,他們拐走小孩,賣到哪裏去?
路人回道,這就說不準了,女娃子多半賣入青樓,或給一些僻遠處的殷實人家做童養媳,至于男娃子,有好有不好,好的賣給缺男丁的人家,當兒子養,不好的丢進黑作坊裏幹苦力。見羊嫂聽得臉色發白,路人又道,指不定有些命格特別旺的娃就這樣進了高門大戶,從此平步青雲、富貴一生也未可知。
老羊不住地給羊嫂順背,說他們得往好處想,也許他們的羊小三就是不一般的命格,機緣巧合進了更好的人家呢?羊嫂嗷地一嗓子推開老羊,涕淚橫流,撕心裂肺——“你怎麽說得出這種話!他是我的兒子!”
羊小二第一次看到娘親這麽兇,吓得不敢上前,縮在小羊身邊,想哭又不敢哭出來。小羊只呆呆地看着爹和娘,羊嫂沒有望小羊一眼,也沒有指名道姓地罵小羊一句,只不住地哭,哭得肝腸寸斷,朝着老羊胡亂嘶吼,老羊全都默默地受着,好像錯全在他身上。可小羊明白,錯不在爹身上,錯在他身上。娘知道,爹也知道。
“娘——”小羊叫了一聲。
羊嫂肩膀抖了抖,把臉埋在手裏,沒有應聲。
老羊看看羊嫂,又看看小羊,走過去,蹲下身,一手一個把兩個娃摟進懷裏,又使勁揉揉小羊腦袋,“你啊……以後老三不在了,就少一個人跟你搶肉吃了,你高興了吧?你這孩子……不過我們老三肯定能去一個更好的人家……一定的……”
小羊從老羊的語氣裏聽到的沒有恨,只有愛。羊嫂也聽得一清二楚,哭得更傷心了,她滿腔都是恨,卻不知該恨誰。
羊小二再也忍不住了,撒丫子跑過去,抱住羊嫂,羊嫂也抱住羊小二,貼着他的小臉蛋,一大一小繼續哭。
五個人出村,四個人回村,全村人都翻了天,丢的若是小羊還好說,偏偏丢了羊小三,這娃可是小牛村最有可能功成名就、帶着全村一起雞犬升天的好苗子。牛七爺連連搖頭,清風先生師門不幸啊。
唯有牛屠夫不怨不嘆,又是天未亮就出城,往所有相熟的黑白兩道處走一遭,四處打聽人販子團夥的消息。小羊不依不饒地跟着去,牛屠夫說什麽也擋不住他。
就這麽找了三天,小羊也失蹤了。
羊嫂當場暈倒。
這件事在小牛村鬧得很大,還進城報官了,不過官府沒太當回事,走丢了兩個農村的小孩,哪裏找?
牛屠夫不知送了多少酒肉,使了多少銀子,才打聽到消息——有一夥外來人,像是流兵,最近駐紮在小牛村附近的雞爪山上。
官府打定主意不理這事,他們只管城內清淨,城外有多少游賊草寇,都與他們無關。牛屠夫帶上村裏一幹壯丁,扛上鋤頭、提上菜刀,朝雞爪山進發。
走到一半,在路上看到兩道瘦小的身影。
小羊背着羊小三,一步一步往回走。羊小三奄奄一息,神志不清,一雙小手卻牢牢扣在小羊胸前,小臉挨着小羊的脊背,眉頭微皺,好像很緊張,又好像很安心。
他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過去的,只記得,那一天,小羊的後背很暖,身軀很穩健,步伐很堅定。
他還記得,他會永遠記得,小羊的眼神很兇惡,也很溫柔,他的聲音很稚嫩,也很剛強,他拉着他的手,說,弟弟,我帶你回家。
小羊緊緊抓着他的手,一刻也不松開。他緊緊跟在小羊身後,一步也不落下。他會永遠記得,小羊擋在他面前,随時準備應對所有危險,被那些壞蛋大人發現時,他不懼怕,不驚慌,而是像條惡狼般撲上去,朝着對手狠命厮打。
沒人想得到,這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
那些過程都有點朦胧了,唯一留在了羊小三心底的,只有小羊。
*****
小牛村再僻靜,大家也感受得到天下越來越不太平了。朝廷接二連三出軍鎮壓暴/亂,財政吃緊,許多官員拿不到俸祿,軍隊也分不到糧饷,便都只能想方設法從別處找補,愈加搞得民怨沖天,機構癱瘓。羊氏夫婦越來越擔心,這麽下去,當官的都吃不上飯了,羊小三的出頭之路還往哪找?
小牛村的孩子們上清風先生的私塾,都只是讓他們年紀小時有個去處,年紀一大,多半就得幫着下地幹活了。全村人都公認,這一群孩子裏,只有羊小三将來是要去提筆獲功名的。
羊小三這年十一歲,以他的天資,清風先生認為他再過不了幾年就可以去參加第一場童試了。可如今看來,未來幾年的童試能否如期舉行,還是個未知數。
“只要有,我就去考。”羊小三無比堅定。
清風先生看着羊小三,輕輕嘆一口氣,摸摸羊小三腦袋,笑着問道:“宜修,你很想當官嗎?”
“想。”羊小三毫不遲疑,直視着清風先生的目光,“我以後要當最大的官。”
清風先生靜靜地望着他。
片刻,他轉向小羊和羊小二,又笑道:“宜年和宜樂呢?以後想做什麽?”
“我以後要打倒世上所有壞人,”小羊胸膛一挺,豪氣萬丈,“讓他們都沒法再幹壞事!”
“哈哈哈——”清風先生忍不住笑出了聲,羊小三冷不防插嘴:“壞人打不完的。”
“打不完就繼續打,”小羊一揚拳頭,“看我揍死他們!”
“宜樂呢?”清風先生又問。
羊小二猶疑不決地看看大哥,又看看三弟,再仰頭看看清風先生,歪頭想了好一會兒,“我以後要永遠和爹、娘、大哥、三弟在一起——還有清風先生!”
“好好好。”清風先生連聲道,“望宜樂得償所願。”
清風先生是個言而有信的人,尤其不會欺騙小孩子。可這一次,羊小二很快就發現,清風先生騙了他。
不多久,清風先生就要離開小牛村了。腿疾使得他在小牛村的生活諸多不便,據說有戶遠親要來接走他。
清風先生走的那天,近乎全村人都出來相送,一大群孩子簇擁在他身邊,此起彼伏地嚷着求他不要走。清風先生微笑着一個個摸過去,一個個撫慰,一個個予以祝福。
最紮眼的是羊家三兄弟。羊小二泣不成聲,抱着清風先生的大腿不放手。清風先生費勁地扒拉開他,柔聲道:“宜樂,不哭啊。先生走了,你不是還有爹、娘、大哥、三弟嗎?”
羊小二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屈又勇敢地點了點頭。
清風先生又拍拍小羊的肩膀,“以後還想打倒所有壞人嗎?”
“當然想!”小羊振振有詞道。
清風先生與小羊身後的牛屠夫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牛屠夫搖搖頭,一臉這傻崽子沒救了。他以為世間之事,真憑拳頭就能解決?
羊小三特意等在最後,他不願意自己和清風先生獨處的時間被任何人打擾。
從一開始,他就不願意和任何人分享清風先生。清風先生不僅僅是一個教書的窮秀才,他與別不同,心懷高遠。但沒有人看得到。大家只道清風先生秉性醇厚,是個好人,對孩子和大人都一視同仁,遲鈍的聰明的,殷實的窮困的,都是他的學生,即便饑馑之年,也從不催交束修。
羊小三喜歡的不是這個清風先生,而是只有他看得到的那個清風先生。
清風先生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與羊小三平視,“宜修,以後先生不能再教導你了。”
羊小三捏緊拳頭,抿緊嘴唇,好半晌才開口:“先生說過的話,我會一輩子銘記。”
那一瞬間,清風先生心中閃過一絲驚惶與內疚。羊小三來私塾的第一天,他就看出來了,這個孩子,心裏充滿了疑惑。對這些疑惑,他需要太多解答,他注定苦苦追尋,這條追尋之路将很漫長,也很痛苦,而這種痛苦,也許終其一生都會伴随着他。
那是被他喚醒的,抑或即便沒有他,也終究會覺醒?
“宜修,”清風先生說,“祝你……一切安好。”
清風先生最後留在稚嫩的羊小三回憶裏的,就是這句話,和他在漸行漸遠的馬車上望着他的目光。清風先生的眼底有一種他還看不懂的傷懷,可羊小三覺得,那不是為離別而傷懷,而是為了別的什麽東西。
到底是為了什麽?
這個問題,羊小三想了很久。
*****
第三件大事,在小羊十三歲那年。
那不僅是小羊的大事。對于所有人,都是颠覆命運的一劫。
一天,小羊照舊帶着一群孩子在野地裏四處亂竄,偷豆子、抓蚱蜢、捕小蝦。說起來,小羊一直覺得自己此生最大的榮耀,是以羊氏族人的身份榮登了小牛村孩子王的寶座,讓哞哞牛群臣服于他的咩咩羊蹄之下。小羊還跟羊小三說過,等以後他有了大學問,寫家譜的時候別忘了把他的光輝事跡記載下來,那是得千秋萬代供後人瞻仰的。
當時正在習字的羊小三只給他一記淡漠的眼神,并不想理會他。
一夥人正瘋得無法無天,忽然有人指着身後嚷了起來——“着火了!”
衆人齊刷刷往村子的方向看去,确是起火了,一團團黑煙被火光拱得四面八方地彌漫,好像要把村子都染黑了。
這些孩子大多比小羊小,這輩子就沒見過什麽大災大禍,頓時都慌了,其中最小的牛鵬鵬才五歲,哇地一聲哭了開來。
小羊把牛鵬鵬提起來,夾在胳膊下,撒腿就往小牛村飛奔,身後的小夥伴們愣了愣,争先恐後地跟上。
牛鵬鵬是牛大鴨家的娃,他家就在村口,小羊路過牛大鴨家時正好迎面撞上了牛大鴨,他将牛鵬鵬一把塞到牛大鴨懷裏,急切問道:“大鴨哥——怎麽了?我爹我娘呢?”
牛大鴨抱住哭得稀裏嘩啦的牛鵬鵬,跺腳,“你趕緊回家看看!”
說完自己就跑了。
小羊轉頭望向眼前的小牛村,好幾座房子都燒了起來,街上七零八落,雞鴨鵝一通亂叫,四散奔逃,偶爾能見到幾個村民的身影,不是拖着小孩就是抱着家當往外跑。
雖然,也不知要跑到哪裏,能跑到哪裏。
小羊朝着自己家拔腿狂奔。
小羊遠遠看到,他家院子那本來便搖搖欲墜的小木門被砍成了兩半——羊嫂老早以前就催老羊把門修了,老羊總說不急。小羊心髒砰砰直跳,一刻不敢停,發瘋似地沖進屋門,“爹——娘——————!!!”
老羊像一坨疲軟的豬肉,胸前沾滿鮮血,仰躺在院子裏的地上。羊嫂半坐着靠在門邊,同樣沾滿鮮血,一動不動。
小羊跑到老羊身邊,又跑到羊嫂身邊,扯着嗓子地一遍遍喊着爹娘,卻得不到回應。
喊着喊着,一只手冷不防地抓上他胳膊。
小羊吓了一跳,看到羊嫂睜開眼睛,又驚又喜,“娘——!”
“你弟弟……”羊嫂氣若游絲,艱難開口,“你弟弟……”
“娘——”
羊嫂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緊緊抓着他,“你弟弟……”
後半句話,小羊再聽不到她的聲音,只勉強分辨出隐約的嘴型。
保護好他們。
小羊淚水漣漣,重重點頭,“好——”
我一定保護好他們。
羊嫂的手指緩緩松開,笑了笑。她沒法告訴小羊,這短短的時間裏,她想起了多少事情。她想起了羊小二多麽乖巧可喜,羊小三多麽聰明伶俐,而小羊……多麽讓人心安。
她沒法再告訴他,他是她的親兒子,一直都是,永遠都是。
真希望,他這輩子,都過得好啊。
“娘——————!!!”
好一會兒後,小羊狠狠抹一把眼淚,慢慢挪開羊嫂的手,放下她,起身,去廚房拎了把菜刀。
離開家門。
他緊緊抓着菜刀,往清風先生家跑去。
自清風先生走後,羊小三依舊每日雷打不動地前往清風先生的私塾,沒人教他,他就自己讀,自己寫。清風先生臨走前,把自己那幾本藏書全數贈予了羊小三,羊小三和清風先生一樣,将它們視若珍寶。
羊小三說,清風先生會回來的,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如若清風先生不回來,他就去找清風先生。總有一天,他會去的。
小羊抓着菜刀闖進清風先生家時,羊小三正抱着那幾本書匆匆跑出來,兩人一打照面,都愣了愣,羊小三看着小羊手裏的菜刀,身上的血污,臉上的淚痕,以及眼中的殺氣,一時啞然。
他有很多問題想問,但小羊搶先一步,“老二在哪?!”
“二哥……”羊小三馬上鎮定下來,想了想,這個時辰,倘使羊小二不在家——“應該在牛十五那。”
牛十五夫婦倆都特別喜歡羊小二,時常給他做好吃的好玩的,羊小二便常去他家串門,跟他們家三歲的小兒子玩得挺歡。十五嫂總說,要是他們還能生個女兒,以後準招羊小二當女婿。
“走!”小羊拉起羊小三的手就跑。
羊小三一手緊緊抱着書本,另一手被小羊拽着,跟在小羊身後氣喘籲籲,小羊卻越跑越快,兩人到得牛十五家,一眼望去,滿地屍體,牛十五的老爹、老娘,十五嫂,他們三歲的兒子,無一幸免。
羊小三僵在原地,剎那間冰寒徹骨,小羊松開他的手,四處查看,一聲大吼:“老二!”
一連吼了好幾聲,小羊終于在柴房的角落裏見到了哆哆嗦嗦的羊小二。
小羊把羊小二拉起來,上下看了看,沒受傷,便又拉着他的手跑出去,對着還站在那裏的羊小三吼道:“走!”
小羊帶着羊小二和羊小三出了牛十五家,三個少年膽戰心驚地穿梭在村子狹窄的小路裏。這些路他們已走過那麽多年,對之無比熟悉,可眼下,整個小牛村卻猶如一座生死煉獄,他們仿佛要在其中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才能重見光明。
他們不停地奔跑,盡管不知要跑到哪裏,能跑到哪裏。
遠遠近近時不時響起慘叫聲,小牛村人口不多,每家每戶都互相認識,因此每一道聲音他們都認得出來。每聽到一次,羊小二便不安地看看大哥和三弟,可大哥也好,三弟也罷,都各有各的堅決,似乎什麽也阻擋不了他們繼續往前的步伐。
那時,他們的神情,讓他害怕。
眼看即将出村,就在路口的轉角處,突然迎面而來兩個扛着大刀的漢子。
刀刃上鮮血淋漓。
雙方都怔了怔,羊小二吓得路都走不動了,正要開哭,小羊大叫着沖了過去,菜刀重重往第一個漢子的肚皮上一捅,寬大厚重的刀片深深地一插而入,鮮血立刻往外暈,和原來就有的血污混雜在一起。
小羊一刀奪命,立刻就要把深嵌在對方肚子裏的菜刀往外拔,可不等他拔/出來,背上陡地刺辣辣一痛,恍若天地被整個劈開。
“他奶奶的——!”另一個漢子操着異鄉口音不住地罵罵咧咧,一刀往小羊後背砍去,小羊猛地撞上面前那人,兩人在血流如注中齊齊倒下。
“大哥——!”羊小二一聲嚎哭,引來了漢子的目光,漢子朝羊小二和羊小三走過去,揚起手中大刀。
“啊——!!!”小羊的怒吼伴随着他的刀刃又捅了過來,這個漢子的身手比他倒下的同伴要敏捷,轉身一個反手就把小羊的菜刀铛地架了回去。小羊雙手握着刀柄,手臂被震得發麻,但一步也不退卻,依舊惡狠狠地瞪着那人,“你別碰我弟弟!”
漢子的面目比小羊更猙獰,已殺得停不住手,手起刀落當頭砸下,铛铛铛铛铛——小羊無暇多顧,來一刀擋一刀,直到最後一下,他那柄可憐弱小又無助的菜刀被生生震飛了。
小羊手無寸鐵,漢子的大刀再度揚起。
下一刻卻撲通一聲倒下,脖子被鋒利的刀刃削進一半,将斷不斷,汩汩鮮血吐着泡沫,奔湧而出,一雙剛剛還發狂得像要吃人的眼睛轉瞬無神。
小羊呆呆地看着,羊小二和羊小三也呆呆地看着。牛屠夫提着他那把用了多年的屠刀,居高臨下地站在屍體旁邊。
“牛叔!”小羊哭着喊道。
牛屠夫看一眼小羊,又看一眼那邊的羊小二和羊小三,聲音很沉穩,沉穩得如一壇死灰,“先帶你弟弟走吧。我得把這些人處理了。”
他說要處理的不是死人,而是活人。羊小三已遠遠看到了,有三五個同樣扛着大刀的漢子正朝着他們趕來。
“牛叔——”小羊一下子感覺到了些什麽。多年來,牛屠夫不亞于他第二個爹,他知道,爹娘會為他做的,牛屠夫也一定會為他做。
牛屠夫擡起手掌,一把按住小羊腦袋,力道很重,有如千鈞之壓,但小羊硬是站得直挺挺地,一如牛屠夫所料。“小羊,”牛屠夫對小羊說這些話時,仍望着前方,“帶你弟弟走。別忘了我教過你的東西。好好活下去。”
小羊望着牛屠夫,良久,重重點頭。
這是他今天許下的第二個承諾。好好活下去。
小羊咬着牙忍下背後的劇痛,步履踉跄地拉着羊小二和羊小三轉頭跑了。牛屠夫最後望一眼小羊的背影,他還略顯瘦小的身軀,那還并不寬闊的後背,已被刻上了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痕。
牛屠夫知道,他能挺過去的。
從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個夜晚,牛屠夫就知道。
十幾年前,饑荒席卷小牛村,很多人死去,很多人出走,也有很多人千裏跋涉而來。羊氏夫婦就是在那年抱着嗷嗷待哺的小羊,于潇潇冷風中來到了小牛村。
一個深夜,夫婦倆被小羊蠻裏蠻氣的哭叫驚醒。小羊餓了,可羊嫂已經沒有奶水了。
小羊哭了半宿,直哭得嗓子沙啞,老羊和羊嫂就在小羊的哭聲中挨家挨戶敲門,求一點給孩子的吃食。
一家三口從村頭走到村尾,小羊就從村頭哭到村尾,哭着哭着,不哭了,只剩下斷斷續續、暗啞微弱的啜泣,從小小的喉嚨裏艱難地往外擠。
夫婦倆絕望地敲開了小牛村盡頭最後一扇屋門。
這一次,門開了。
牛屠夫是被他們吵得煩了,只想趕他們走。可就在他的手伸過小羊臉上時,小羊鬼使神差地戳出兩只小爪子,扒住牛屠夫一根指頭,張開小嘴一口咬住,如饑似渴地吮吸起來。
牛屠夫印象很深,那個小嬰兒,明明已被饑餓和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低低的嗚咽裏卻仍迸發着頑強的活力。
他定能挺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