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
第 31 章
世間萬事都有定數,從起點到終點,中間不管繞了多久的路,最後一定會朝着那個已定的結局,絲毫不差地各歸各位。
徐蘭慧沒有搶救過來。
徐汐從被告知的那一刻開始,就再也沒有開口說過話,也沒有掉過一滴淚,甚至連一絲表情都沒有。
也是從那天開始,琅城的晴好天氣忽然就轉成了連綿陰雨天,一場又一場的冷雨下着,一天都不停。
所有的後事,都是黎千瀾問着魯阿姨去辦好的,只要是這邊的人看重的和講究的,他前前後後跑着,也一定要把每一樣事都做到位。
因為徐家母子沒有其他的親人,在那個縣城,他們甚至連個家都沒有,所以遺體在殡儀館停了三天靈後,沒有搞任何儀式就火化了。
雖然沒有親朋來祭拜,但黎千瀾還是租了最好的一個廳堂來設靈,更是花了大價格來布設,從門口到裏面,幾乎都被白黃菊花給填滿了,映襯得徐蘭慧的那張遺照,格外地醒目和溫柔。
每一個步驟,黎千瀾在跟人問清楚後,都會向徐汐去轉達并問詢,但他一次都沒得到過回應。後來,他依然會跟徐汐提一聲,卻不再苛求他有任何的反應了。
徐汐在那三天裏,幾乎沒有睡着過,一直都跪守在他媽媽的身邊,只有累極時會靠在牆上,或黎千瀾的肩上閉一閉眼,但每次都在黎千瀾以為他能入睡時,又睜開了眼。
只三天,徐汐臉上那點,黎千瀾用了三個月才養起來的肉,就那樣消失得幹幹淨淨了。
徐蘭慧的遺體被推進火化室時,徐汐依然沒有哭,也沒有去拉扯阻止,就那麽木着臉空着眼,看着他媽媽被陌生的工作人員給帶走了,連眼眶都沒紅一下。
反而是魯阿姨哭得撕心裂肺,來了一場難舍難分。
等撿了骨灰之後,魯阿姨就打算回去了,她對徐汐幾番欲言又止,最後只是長聲一嘆,什麽也沒說就走了。
黎千瀾陪着徐汐又在殡儀館坐了一下午,直到天色暗沉,抱着骨灰盒的徐汐才慢慢擡起頭來。
徐汐轉頭看着黎千瀾,一雙眼毫無光亮,明明烏瞳黑漆漆的,裏面卻空蕩蕩得讓人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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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千瀾,我……沒有媽媽了嗎?”那聲音幹啞氣弱得都不像是他的。
黎千瀾心上針刺般生疼,很想把人緊緊抱在懷裏,但視線在徐媽媽的骨灰盒上一落,又什麽都不敢了。
“徐汐,別怕。”他握住他的手,想把自己身上的溫度,和心裏的愛意都傳遞給他。
徐汐木呆呆地看着他,然後慢慢地搖了搖頭,說:“我沒怕,我知道我媽媽會離開我……我早就知道了……走吧,我累了。”他依舊無情無緒,連多一點起伏都沒有。
黎千瀾跟着徐汐往外走,一直走到大門外,徐汐看着仍在細密下着雨的黑夜,輕輕說道:“黎千瀾,你回家吧,我帶着我媽媽……不方便去你家。”
“徐汐,我爺爺不忌諱這些,沒關系的。”
徐汐還是搖頭,帶着一點硬擠出來的麻木的笑,說:“我得懂事了,我以後就不是一個有媽媽的孩子了,我是大人了……”
“徐汐……”黎千瀾想說‘你還有我’,可在當下,他又根本說不出口。他喜歡的人,此時心上的傷口太大了,已不是他能用任何輕飄的誓言,或保證抹平得了的。
“黎千瀾,我已經在你家賴了那麽久了,再厚的臉皮也該磨平了。”
他不是真的不懂人情世故,只是他第一次遇到像他同桌這樣又傻又好的人,讓他總想再賴一點,再貪一點,總是忍不住想從他那裏多占到一些。
黎千瀾喉間發苦,啞了聲問:“你不去我家,你能去哪裏?徐汐,我們……是朋友,讓我幫你吧。”
“可你已經幫我很多了,真的很多很多了……”
徐汐望着他,眼神從空茫慢慢聚攏,極為認真地看着他:“黎千瀾,謝謝你對我這麽好,謝謝你讓我吃那麽多好吃的,謝謝你讓我住在那麽舒服的家裏,謝謝你……謝謝你一直陪着我,謝謝你讓我媽媽最後還能有那麽多花陪着……黎千瀾,你是……你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能真實感受得到的暖光,是我能伸手觸碰得到的光亮。
他聲音開始發顫,低頭緩了緩後,不再擡頭看他,只是低聲對他說:“黎千瀾,你回去吧,不用管我了。”
徐汐說完,就抱着骨灰盒往一邊走去。
黎千瀾忙撐了傘趕上去攔住了他,盯着他眼睛,壓着聲問:“徐汐,你是不是要去梁家?”
徐汐擡頭看他,眼中凝了一絲陰冷的幽光,卻不說話。
黎千瀾心痛難當,但還是耐着心勸道:“你去了又能做什麽?你一個人,能讓他們家幾口人跟你一起同歸于盡?”
他又挪近半步,低語:“徐汐,這個仇,我來替你報。相信我,我一定會讓他們十倍奉還給你。”
徐汐依舊看着他,臉上漸漸顯現出倔強的神情來,他繃着臉,仰着頭,雙唇抿得死緊,而眼眶也終于紅了起來,才幾瞬,淚霧已迷蒙了他的雙眼。
“十倍是多少?能讓他們給我媽媽陪葬嗎?如果不能,那我自己來。”
黎千瀾握了他發着顫的肩頭,字字清晰道:“在這個世上,對很多人來說,死未必是最慘烈的結局。讓他們生不如死,才是最好的懲罰。”
他不敢暴露太多本性,生怕吓着眼前人。
徐汐任由眼淚一道又一道地滑過,明明湧出眼眶時還是熱燙的,可滑過臉頰時,就變成了能劃破他皮膚的冰刃,一刀又一刀,連着他的心和魂,一再反反複複的切割着,布滿密密麻麻的血痕仍不止。
他滿目憤恨地咬着牙說:“黎千瀾,我只要他們死,我要他們死得徹徹底底的。我不要你幫我,以後都不用你幫我了。”
一輛車子緩緩在他們身邊停下,徐汐用衣袖擦了一把臉,扭頭看了一眼車子,認出是黎家的車,一刻也不多待地繞過黎千瀾就往前走。
倆人擦身而過時,黎千瀾忽然扔了手上的傘,一個轉身,一手連人帶骨灰盒一把抱住,一手用右手實指指關節,精準地按在了徐汐的後頸某處穴道上,不過一秒,徐汐就後靠在他懷裏昏了過去。
車上很快下來兩個保镖,一人動作迅速地接住了骨灰盒,一人飛快打開了車門,動作熟練地像是常年幹着綁架的勾當。
黎千瀾把徐汐抱上了車,車子啓動後,他冷聲問:“我爺爺回京城了嗎?”
“一個小時前的飛機,已經出發了。”保镖回答。
黎千瀾低頭看躺在自己腿上的徐汐,臉上淚痕未幹,可憐得要命。他輕輕地替他拭去,邊擦邊在心底起誓。
徐汐,不急,敢欺你辱你的,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那天晚上回到家,徐汐沒過多久就開始發起高燒來,挂了一晚上的藥水,才在天微亮時退下溫度。
而之後的兩天,他猶在反複的高燒低燒中昏昏沉沉,吃不下也不願吃,整個人肉眼可見地在垮下去,真正能清醒的時間少之又少。
黎千瀾也沒有去上學,請了假在家裏陪着他。但無論他怎麽精心照顧着,徐汐卻始終是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淡。要不就一直閉着眼睡着,偶有的清醒也是一見他就又閉上了眼,像是對他這個人,或對這個世界,已厭極了煩極了一般。
元旦假期的第一天,黎千瀾照着黎昆的吩咐,出門去了一趟江家,只将禮物送到,都顧不上失不失禮,連口茶都沒喝就趕了回來。
沒想就這麽一個間隙,他出門時還蜷縮在床上昏睡的人,竟這麽憑空不見了。
黎千瀾大發雷霆,直接一腳将沉重的紅木茶幾都給踢翻了。
十幾個保镖都沖進了雨裏,沿着周邊幾條街搜尋了起來。
黎千瀾計算了一下時間,自己坐車去了梁家。
果然,在梁家所在小區對面的小公園裏,黎千瀾追上了連把傘都不撐的徐汐。
“你想死嗎?徐汐,你到底是想讓他們死,還是想自己先死掉?”
黎千瀾身上的暴戾絲毫未收,見了徐汐淋在雨中的樣子,胸口的一把怒火,把他腦子裏最後的一絲理智給燒了個淨光。
他揪住徐汐已半濕的羽絨服衣襟,連拖帶拽地把還發着低燒的人,給一把扯到了一棵大樹下,毫不溫柔地把人提拎着就摁到了樹幹上。
黎千瀾一手死死按着又驚又怒的人,一手貼着徐汐的側頸,用了幾分力掐着他的脖子。那麽幾個瞬間,滿腔憤怒的人真想一個使勁,把這人一了百了掐死算了。
怎麽會有這麽不聽話的人?徐汐,你怎麽就這麽不聽話?
倆人四目相對,徐汐雙眼全是驚愕憤恨,黎千瀾眼中更是怒火滔天,甚至兇光畢現。
“黎千瀾,你他媽的放開我,放開我……你給我滾,給我滾……”徐汐死命掙紮,甚至對着他同桌拳打腳踢,但像兇獸一般緊迫盯着他的人,卻絲毫未松勁。
黎千瀾挨了好幾記耳光,眼角嘴角更是被拳頭砸出了血口子,可他像不知痛一般,連眼睛都沒多眨一下。
他任徐汐把那麽多恨和那麽多痛,全部都發洩在自己身上,直到見他歇斯底裏地快要喘不上來氣時,才一步上前,單手制住了他的雙腕,下半身更是貼上去壓住了他的雙腿,毫不費力地就将徐汐給壓制得動彈不得了。
黎千瀾把又哭又罵又喊的徐汐緊緊抱住了,一聲不吭,由着他在自己懷裏掙紮,由着他在自己耳邊胡亂怒罵……
很快,徐汐就掙不動也罵不動了,只在黎千瀾頸窩裏埋着哭個不停。
他哭得那麽肆意,哭得那麽可憐,只将緊緊抱着他的人當作了唯一的依靠。
雨一直在下,越下越密,也越下越冷。
他一直在哭,越哭越傷,也越哭越空。
“徐汐,你還有我,我一直都在,我……永遠陪着你好不好?我來當你的家人,當你唯一的家人。”黎千瀾紅着雙眼,忍着滿心酸痛,盡量輕盡量柔地在徐汐耳邊允諾。
徐汐卻是哭得整個人都脫了力,連神智都潰散了,只嗚咽着喃喃不止:“我沒有媽媽了……我沒有媽媽了……”
黎千瀾濕了眼眶,卻沒有讓眼淚掉出來。他以後就是他同桌的天,他心愛之人的地,他要為愛人頂起天踏下地,他絕不能軟弱,絕不能哭。
他很輕很慢地一點點松開雙臂,依舊将徐汐托抱在懷裏,只是離了一掌的距離,目光幽沉又濃烈地看着他同桌紅腫的淚眼。
“徐汐……我喜歡你,我很喜歡你……我非常喜歡你,我……可以喜歡你嗎?”黎千瀾不帶一絲含糊之音,壓住所有怯懦之意,無比認真又鄭重地對徐汐表白道。
雨幕裏、大樹下,高瘦俊挺的少年,僵着脊背和四肢,那麽小心翼翼地等着那個,被他護在懷裏遮風擋雨的少年,能給予他期盼的回應。
黎千瀾心裏又虛又怕,這樣的情緒傳達到他的肢體上時,就變成了僵硬和發顫。他像個最是膽怯的孩子,緊張地不敢面對,卻又滿心鼓噪着想要一個答案。
徐汐,讓我活,別讓我死……求你,讓我活吧。
徐汐看着人,抽泣不止,眼中卻滿是茫然不解,像是沒能理解他的話,或者是沒能明白他為什麽對自己說‘喜歡’時,要露出那樣快要碎掉的表情。
“黎千瀾……”他猶豫着喊他的名字。
黎千瀾哪裏還敢聽,頭一歪就朝着他微張的雙唇壓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