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第 22 章
徐汐在最初的崩潰之後,路上的三個多小時裏,反而再也沒有洩漏一絲情緒。他繃着壓着靜着默着,像在極力抗拒某一時刻的到來,又像是早已做好那一時刻的到來。
他靠在車椅裏,側頭看着光影不斷變化的窗外,那一層層或明或暗的光亮,時有時無的閃現在他的面容上,把他臉上那縷縷細韌又緊繃的線條,凸顯得極為分明,能很清晰地看到蘊藏在其中的少年人的倔強,以及不忍觸碰的脆弱。
黎千瀾在昏暗的車廂裏,同樣靜默無聲地陪着守着他的同桌,沒有詢問沒有安慰,只是與他一起,從繁華的琅城,奔向那個徐汐出生成長的小縣城。
他一直看着徐汐,看着他像座沒有活氣的精美雕像,質地是那麽地堅硬又易碎,像是用最上好的白玉細琢而成,美得驚心,又脆得驚魂。
該怎麽做,才能讓這個人一直有大口吃肉時的傻樂勁?到底需要做些什麽,才能讓那些狂風暴雨繞過他的徐汐?
車子終于開進了縣醫院,入眼的門診大樓很新很氣派,哪怕是在深夜,也同樣彰顯着南方城市的經濟實力。
徐汐是僵着手腳下得車,明明神色間滿是急切和驚惶,但他的眼裏卻又全是茫然。
黎千瀾走過去,緊緊地握住了他冰冷的手,看着他似被驚着一般全身一顫,心間開始發疼。
“徐汐,別怕,我們已經回來了,會沒事的。”他低聲安撫他。
徐汐望着他,眼裏全是零碎細密的恐懼,沒有一絲的安定。
他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同樣緊緊地握住他同桌的手,甚至另一只手也攀了上去,好像身邊這唯一親近之人,就是他能容身的整個世界。
“黎千瀾……黎千瀾……”他紅着雙眼不住地叫他的名字,雙唇卻毫無血色,顫抖着依舊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黎千瀾心都快要疼死了,他一手緊握他的手,一手攬着他的肩,将人護得嚴嚴實實。
“不怕,我跟你一起呢,什麽都別怕。”
如果今天他不在,如果徐汐從來沒遇到他,這樣又冷又黑的夜晚,他是不是就得一個人去面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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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樣獨自面對的夜晚,他一個人又已經經歷過多少次了?
黎千瀾帶着徐汐往醫院大樓裏走,一路問着找到了三樓的手術室,緊閉的手術室外空蕩無人,像極了這對母子相依為命的半生。
倆個少年在等候室裏的長椅上坐下,寂寥的空間裏,沒有人聲,安靜地似能聽到各種電子設備,被電流經過的聲響。
徐汐一直在抖,黎千瀾就把自己身上的羽絨外套脫了下來,蓋在了他的腿上,但沒多少用處,他還是像冷極了一樣抖個不停。
黎千瀾索性把他整個人抱在了懷裏,不斷地用手撫着他的肩背和臂膀。
“黎千瀾……我冷……我好冷……”徐汐像是忍受不了了似的,在黎千瀾胸口顫着聲低喃。
黎千瀾差點被這一聲呢喃給逼出眼淚來,他更用力地搓了搓他的背,聲音難得有些慌和急地輕聲說:“我去買些能讓你熱起來的東西,你坐在這裏別動,好嗎?”
“黎千瀾……”徐汐卻像是被吓着了一般,嗚咽着喊他。
“別怕,我馬上就回來,我跑着去,真的很快就回來。”
黎千瀾小心翼翼地松開他,動作輕柔又仔細地,像是稍稍一動,他懷裏的人就要碎在他眼前一般。
他把人扶靠在冰冷的鐵椅上,把那件羽絨服往上拉好再裹緊,然後猶不放心地蹲身在他身前,仰着頭看他惶惶望着自己的眼睛,像給予他誓言一般點頭說:“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徐汐的精神明顯是緊繃又潰散的,他可能都沒聽明白他的話,只是循着本能沖眼前的人點了點頭。
黎千瀾看了看四周,空無一人,雖不放心,但還是咬了咬牙站起了身,快步轉出了等候室後,就大步朝前跑去。
他在護士臺問了在哪可以買到熱飲和暖寶寶,然後都來不及等電梯,直接推開了樓梯門,兩步跨完半層樓梯地往下沖去。
等他微喘着氣找到超市,掃了一眼櫃臺,點了一杯熱可可,一碗關東煮,再問清了所需的東西的位置後,一拿一個準地快速去結賬了。
冬日深夜的醫院,冷清寂靜地像座冰窟,只是行走在其中,都會孳生出滿心的不祥之感。
黎千瀾又一路沖上樓梯,在到達樓層時,他大口呼吸,盡量平穩着呼吸,不想自己身上的任何因素再刺激到他的同桌。
可是,他一轉進等候室,卻沒看到任何人影。
“徐汐?”他瞬間慌了,全無冷靜地亂轉起來。等候室就那麽一點大,他沒幾步就全看完了。
他連手上的東西都忘了放下,沒頭蒼蠅似地就往外沖,在長長地走廊上跑了一個來回,洗手間熱水間等地方也全都找了個遍,都沒看到徐汐的影子。
他急得滿頭滿臉都是冷汗,耳邊只有自己的喘氣聲。
黎千瀾第一次感受到了‘害怕’是何物,那滋味真他媽的難以忍受。
他又推開樓梯,探身往下去看去聽,沒有一點人跡。他又仰頭,滾了滾喉結,似有所感地往上走去。
一直往上走了三層,他終于在樓梯拐角那裏看到了靠牆坐在地上的人。
徐汐雙腿曲起背靠在牆角,雙肘支在膝上,死死地抱着自己深埋着的頭。
黎千瀾大松一口氣,緩了緩呼吸才敢又輕又慢地走過去。
他蹲身在徐汐的□□,想伸手才發現自己兩只手全占滿了。他把東西放在一邊,然後左手輕輕地搭在了他膝上,右手在他的頭上輕撫了撫,像在撫慰一只被凍傻了的小貓一般。
徐汐在黎千瀾碰他的那一秒就全身繃緊了,但在他摸他頭的那一刻,又慢慢地軟化了下來。
他不用擡頭看,不用問出聲,就知道會這般溫柔對待他的人,只有他的同桌。
徐汐一直保持着那個動作,但他的雙肩開始抖動起來。
黎千瀾傾身向前,扶着他的肩,像拂去覆在寒梅上的冰雪一般,輕柔但堅決地把人緊密地抱在了懷裏。
徐汐顫抖不止,一開始像害怕他身上的溫暖,會灼傷自己一般,身子是又僵又硬,讓黎千瀾覺得像抱了一塊石頭在懷裏。
但當他把徐汐的臉,和胸膛都服帖地按進懷裏後,那個人又像極度渴求着他身上的暖意似的,不僅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而且越抱越緊,像是怕他這個熱源消失不見了。
“黎千瀾……”徐汐哽咽着悶聲說。
“嗯,我在。”黎千瀾聲音又穩又柔,似天塌地陷也不會影響到他。
“你去哪了?我從一樓找到頂樓,都找兩遍了……我不想坐在那裏,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那裏……”沒說完,已是帶了哭音,看來是真的吓壞了。
黎千瀾揉他的背,又用熱燙地掌心捂着他冰冷的後頸。
“嗯,我錯了,我應該再快點回來的。”
徐汐将臉埋得更深,又将纏着他腰的雙臂摟得更緊,那種依賴讓黎千瀾整個人都一陣陣發麻。
“黎千瀾,我媽媽……會不要我嗎?我知道她很痛苦,也知道她撐着都是為了我……可是,我真的只有她了……黎千瀾,我不能沒有我媽媽……我不能沒有媽媽……”
黎千瀾将他抱得更緊,臉貼着他的頭頂,溫聲一遍遍地跟他說:“你媽媽很愛你,因為有你,她才會那麽勇敢。徐汐,你媽媽會永遠愛你,她永遠都在你身邊。”
他不敢給他任何希望,但他能給他很多愛。對,他可以,因為他的愛取之不盡。
徐汐,別怕,我會陪着你,我會愛着你,像你媽媽一樣,一直一直愛你。
徐汐嗚嗚地哭起來,像個孩子一樣,不,像個惹人心疼,卻沒人心疼的孩子一樣,嗚咽着,卻又依然克制着。
因為能讓他放聲痛哭的歲月已經過去了,而曾讓他無所顧忌可以放肆哭的那個人病了,他長大了,他要去保護那個人了。
哭,已經是奢侈;哭,已經無用了。
可是,怎麽遇到黎千瀾以後,就老是忍不住哭呢?
又丢臉了,哎……
倆人一坐一跪抱了許久,所有翻騰的心緒才終于漸漸平息下來。
“黎千瀾,”徐汐蹭了蹭臉,沒有擡頭,“你對誰都這麽好嗎?這個世界很殘酷的,當爛好人沒有好下場的……你不能太好,太好了……會讓人欺負的……不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樣記得你的好,懂不懂?”
黎千瀾滿心都是暖流,勾着唇角無聲笑了笑,低語:“那怎麽辦?”
徐汐靜默了一會,似很不情願地嘟囔道:“那我……就勉為其難地照看着你吧,反正……反正我們也要一起讀大學,讀完大學你總能知道世界險惡了吧。”
黎千瀾忽然就有股沖動,很想把自己那滿腔的愛意,一分不少地全部捧奉到這個人面前來,随他挑撿,随他踩踏,只想讓他知道一二。
可是……不行啊,眼下這情況絕對不行。
時間不對,地點不對,什麽都不對,他同桌已經站在了鋼絲之上,一點風吹草動就能讓他從高空墜落,他又哪裏舍得再驚擾他一絲一毫?
慢慢來吧,就像他自己說的,反正他們還要一起讀大學呢,到時候一切都穩定了,他們也更成熟了,就能更好地面對彼此,面對這份此時難言的情感。
黎千瀾懸浮着的那顆心,再一次穩穩地落回了原位。
“那就……謝謝哥哥了。”他眉眼皆是笑意地輕聲說,聲音中雖笑意不明顯,但那語調卻似帶着小鈎子似地撩人。
徐汐也終于擡起了頭,倆人之間的距離已然是鼻息相聞。
徐汐一下就忘了自己想說什麽了,臉上驀然一陣熱燙,像是懷裏抱了一團火球似的,立刻手忙腳亂地松開了自己的手,就差連打帶踹了,一邊推他,一邊故作滿臉嫌棄地嚷嚷道:“你……黎千瀾,你是不是有病啊?你……你老靠這麽近幹什麽?走開走開,都熱死了……”
黎千瀾差點被他從樓梯上推下去,止不住笑地撐着牆站了起來,也順手把明顯窘得不行的人也拉了起來。
“這都冬天了,怎麽還會熱?咱們抱在一起,不應該是相互取暖嗎?”他逗着人,想讓他更加放松一些。
徐汐低着頭拍身上虛無的灰塵,哪怕是樓梯間這種慘淡的燈光,也能清晰看到他早已紅透的耳朵。
“怎麽……怎麽不熱?我一大小夥子,身體倍兒棒,火氣都要沖天了……哎呀,我跟你這種小毛孩說個屁,滾滾滾,別擋我路。”
這麽一胡鬧,之前那種浸入骨髓的寒意,似一下子就消失了大半,整個人都松泛了許多。
徐汐看也不看黎千瀾,推開人就悶頭往樓下走。
黎千瀾笑了笑,彎腰拿起地上的取暖物品,吃的已經徹底涼了,只能扔垃圾桶了。
倆人回了三樓,徐汐一回頭就看到黎千瀾正要往垃圾桶裏扔東西,那點尴尬也不顧了,連忙出聲阻止他。
“你幹嘛把吃的扔掉?”
“冷了……”
“冷了就不能吃了?黎千瀾,我看你真是好日子過慣了,不知道世間疾苦了。啧,瞧你這面相,就是妥妥的敗家子。給我,我吃。”
黎千瀾試着商量:“這些別吃了,我再去買行嗎?”
徐汐二話不說,走過去,拿了就大大吃了一口,白眼相向道:“嬌氣。”
說完,不再理他,轉身就走。
黎千瀾看他明顯鮮活了不少的背影,輕聲一嘆,暗想:果然是得掙很多很多錢啊,不然就太委屈他同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