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覓忘川(上)
覓忘川(上)
牛頭馬面向上官述職複命,說明情況,再由小鬼向閻羅王通傳。冥府殿堂鬼氣森森,上懸“判陽審陰”的牌匾,閻羅王從寶座上走下,查看林思齊的屍身。
他身長九尺,美髯偉貌,不怒自威,頭頂冕冠垂下的珠玉在空中微微晃動。
“天罰傷到凡人之事,本王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閻羅王對衆人道,“不過他就算能夠還陽,這具被天罰毀壞的身體也用不得了。後土娘娘處存有女娲造人時用過的神泥,足以将他的身體恢複如初。”
“我與後土娘娘尚有幾分交情,不必為肉身毀壞之事擔憂,只是不知他的魂魄,究竟去往何處了?”何惠娘問。
“若是想要搜尋他的魂魄,先應查閱他的生死簿上寫了什麽。”閻羅王解釋。
他轉頭向周圍侍立的鬼仆吩咐:“來人為客人引路,本王要帶客人去見杜主簿。”
一位鬼仆從中出列行禮,繞到殿後取來一盞幽冷的白燈,引着一行人離開大殿,齊筠臨走前戀戀不舍地回頭再望了愛人的屍身一眼,随後咬一咬牙,轉身跟上了齊虹的腳步。
杜主簿在陰司掌管生死簿已有千年,他生前雖然只是一介賬房,卻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将浩如煙海的生死簿打理得井井有條。
衆人抵達杜主簿存放生死簿的庫房,發現他手中正捧着一本生死簿翻閱,那封面之上用朱筆寫着嚴良的名字。
他見了來客,連忙起身行禮:“陰司主簿杜長宇見過陛下,見過仙姑。”
閻羅王說:“不必多禮,本王只是帶客人來查生死簿,你手上查閱的這一本,可是有何異常?”
杜主簿将手中攤開的生死簿遞給衆人看:“此人本應被政敵排擠出京,在鄉間做個富家翁,活到九十九歲,不知為何突然橫死,我正要禀告于您。”
齊筠悶悶開口:“這個人是我殺的。”
他聞言面露驚訝之色:“這……”
何惠娘微微嘆氣:“我徒兒本應被天罰誅殺,與他關系匪淺的凡人為他擋了一道,如今來查生死簿,正是要确認那人魂魄下落的。”
閻羅王忍不住催促:“怎麽發落他是天界的事,和我們冥界并無關系,那凡人姓林名思齊,是正齊二十八年的進士,入朝為過官的,事關重大,你快将他的生死簿找出來。”
杜主簿略一思索,一本厚厚的本冊從放滿生死簿的書架上飛出,落入他掌中。
“我對此人印象深刻,因為他的命運曾經在少時發生過一次極大的變動,起初我還以為是什麽不正當的邪術,後來發現是他對修行者有救命之恩,修行者報恩的時候意外改了他的命,連同他母親的命一起。”
“報恩之事天經地義,行為正當,在天道允許的範圍以內,也算是種善因,得善果。”
“若我記得不錯,正是這位穿青衫的公子。”杜主簿篤定道,“你當初還來問過他母親的事。”
“的确是我。”齊筠心中五味雜陳,“原來是我改了他的命。所以……他原本的命數是什麽?”
“此人有九世功德,這本是他受苦的最後一世,正因是最後一世,所以上天垂憐,原是要讓他兒時凍餓而死,十世累積,足以讓他在下一世貴不可言了。”
杜主簿回憶着當初生死簿上的內容,語速不疾不徐。
“你們陰差陽錯産生了交集,他從早夭的命格變成位極人臣、大富大貴之相,下一世的氣運提前應驗。”
“林思齊,臨江人,少孤,與母相依為命,好讀書,及長清隽有姿容,正齊二十四年院試第一,正齊二十七年江右鄉試第七,正齊二十八年高中進士,名列一甲第三,帝賜進士及第、翰林編修,取字見賢……”
“吳頤倒嚴拜相,正齊帝臨終托孤三人,正是吳頤、徐敏钰和林思齊,其中以林思齊最得新帝青眼,他與徐敏钰聯手讓吳頤回籍思過,随後又耗費十年時間讓徐敏钰削職流放,自此他權傾朝野,輔佐新帝開創盛世。”
衆人聽到原本會成真的未來,皆是唏噓不已。
“我記得他是活到一百零一歲壽終正寝的三朝老臣……”杜主簿翻開生死簿,本想為衆人展示林思齊的生平,卻發現生死簿上竟然是一片空白。
他瞪大了眼睛:“這是怎麽回事?他的生死簿上什麽都沒有了,只有封面還剩個名字,同為橫死,嚴良的生死簿上還是有記載的。”
閻羅王從他手中搶過林思齊的生死簿,翻得嘩嘩作響,每一頁紙都白得像雪:“這……這只有一種可能。”
“天地間已經沒有‘林思齊’這個人了,他累積十世的功德,貴不可言的氣運,在天罰之下灰飛煙滅了……”
齊筠神情如遭雷擊,震悚得說不出話來,齊虹焦急追問:“那不就是魂飛魄散嗎?”
“非也,他的魂魄應該在渾沌之中。”閻羅王将空空如也的生死簿歸位,他手指一點,半空中出現皮影戲般的圖畫,“天地渾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想必諸位對于盤古開天地之事并不陌生。”
“并不是所有的渾沌都化為了世間萬物,一部分殘餘的渾沌,就在冥界忘川之底。”
“您是說他的魂魄如今在忘川之底?”齊筠問道。
“忘川之底是一片渾沌,向來是冥界的禁地,本王對此也知之甚少。只因為這渾沌乃是上古創世之物,對靈力極為敏銳,它會鯨吞落入其中的靈力,法力高強之輩決不能靠近,就連本王也沒有去過……”
齊筠毫不猶豫地說:“此事因我而起,現在我的法力又最為低微,由我去最合适。”
“林思齊正是因為不存于天地間,魂魄被渾沌吸附,渾沌将以他的魂魄為原料,重新制成世間一草一木。通向渾沌的通道是一口白骨山上的古井,沒人知道渾沌裏面是什麽模樣,你确定要去?”
“我一定要去。”
“阿筠,你先退下。渾沌兇險難測,不如讓我先探一探路,若是沒有危險,你再和我一起下來。”何惠娘出于對愛徒的關心,開口阻攔。
“仙姑有所不知,本王先前所說字字為真,你法力高強,一進入就會引起渾沌的注意與攻擊,甚至會危及你的根基。”
“那我去行不行?”齊虹忍不住發問。
“他的魂魄可能已經被渾沌蠶食,若不是極為親近之人,恐怕難以将他帶回,這個人選還非修竹君不可。”
白骨山顧名思義,乃是由皚皚白骨堆積而成,這些白骨生前都是歷朝歷代戰死沙場的兵士,每逢人間大戰,陰司都會陷入忙碌之中,除卻要勾魂,還要保存無人收斂的屍骨,久而久之就堆積成山。
一行人站在古井之側,破損嚴重的古井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上古文字,井口狹窄只能直下一人。
閻羅王喚鬼仆取來魂絲,雙手遞到何惠娘手上,魂絲細長而透明,看似脆弱,實則堅韌。
“若是修竹君要下去,最好要在手腕上系着,另一端系在仙姑手上,仙姑法力高強,又與修竹君關系匪淺,可以讓他在渾沌之中多幾分生機。”閻羅王對二人說,“假使你覺得魂絲将斷,一定要立刻折返,否則可能有去無回。”
何惠娘将魂絲繞上自己的手腕,齊筠将另一端纏上自己的手腕,他勉強擠出一個微笑:“老師,阿虹,我要去了。”
幫不上忙的齊虹傷心不已,他這一去生死未蔔,不知還能不能回來。他與齊筠相識千年,情同手足,從來同去同歸,難得有這樣別離的時候。
“筠哥,你一定要保重。”
何惠娘輕輕擡手安撫似的拍了拍齊筠的肩膀,她就如一個叮囑即将遠行的兒子的母親一般:“你要記得回來的路。”
齊筠走到井邊,縱身一躍,迎來漫長的墜落,這口井中無水,卻散發着砭骨的寒意,讓他感到如墜冰窟。他本就修為受損,一時抵禦不住這種古怪的寒意,這種寒冷讓他回憶起幼時在山林草葉間度過的漫長冬天,缺少食物,躲避天敵,看不到任何生的希望。
阿樂,你一定要等我。
他牙關緊咬,在心中默念道。
不知過了多久,齊筠的雙腳才接觸到地面,他睜開眼睛,久未見光的雙眼感到一陣刺痛,映入眼簾的竟然是熙熙攘攘的陶陽城,典雅華美的秋水樓依然伫立在江畔,如老友般注視着齊筠。
齊筠感到經脈中本就不多的靈力正在飛速流失,渾沌對靈力極為敏感,如同癡迷于蜂蜜的黑熊,從蜂巢中掏出蜂蜜大朵快頤。他必須盡快找到林思齊,否則會被渾沌活活抽幹。
手腕上透明的魂絲幾乎不可見,他卻能感覺到上面傳來的力度。
林詩韻拉着林思齊的手,在糖畫攤前用手撥轉盤,轉盤的指針停在一只小蛇圖案上,攤主笑眯眯地為她做了一只黃澄澄的糖蛇,遞到她手中。
“哥哥,山神出廟真的好熱鬧啊,我第一次在陶陽見到诶。”林詩韻輕輕咬了一口蛇尾巴,對林思齊說。
“山神出廟是每年一次,我們往常來的時候都沒趕上這個日子。”林思齊拿出銅板付賬,牽着妹妹繼續在街上閑逛。
“說明哥哥這回運氣好,兩月後的考試肯定能取得頭名。讀書進學實在是太辛苦了,也就是你與春和哥哥能耐得住。”林詩韻感慨道。
“我們逛一圈就回去吧,別讓爹娘在秋水樓等急了。廟會人多,要是磕碰了也不好。”林思齊提議說。
“好啊,我也就是想湊湊熱鬧,天氣又熱,人擠又悶,也不樂意在外頭待太久。”
當今皇帝是難得的聖明天子,向來“親賢臣,遠小人”,對敢于仗義執言的林禦史青睐有加,聖眷一隆,賞賜不斷,林禦史也不敢不受。
手頭寬裕了,又覺得妻小待在青竹鎮不利于兒子進學,便将原先的房子變賣了,在陶陽換了個宅子,正好還能讓林思齊和吳景明有個伴。
換了宅子,不光是方便上京,有助兒子進學,還能将恩師陸鑒接來養老,可謂是一舉三得。林思齊今年十六,正是要赴院試的時候,住在陶陽還省得奔波。林詩韻比他小兩歲,年十四,是他的親妹妹。
林思齊忽然停住了腳步,目光投向遠處的石橋,林詩韻從未見過他這般恍然而驚訝的神情,在不可思議中還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喜悅。
“哥哥,你怎麽了?”林詩韻疑惑發問。
“我看到了……那個夢裏的人。”林思齊将她拉到一旁的柳樹下,對她道,“你先在這裏等我,我一會兒就回來。”
“什麽?你說你看到了你經常夢到的那個人?”林詩韻也大為驚訝,“哥哥放心吧,你過去看看,我不會亂跑的。”
林思齊從小到大都會做關于一個人的夢,夢中那人身穿青衫,與他向來要好,有時與他在秋水樓一起用飯,有時與他在船上閑話,可惜他從來都看不清那人的長相,只記得那人身上有一股清新淡雅的氣息,就像青竹山上的翠竹。
葉月雯擔心這種夢預示着不祥,還請過一個據說擅長占蔔的瘋道人問詢過,那道號“無為”的老道對她說:“這是姻緣夢,你兒子與此人緣分未盡。”
一家人都以為此人應當是前世林思齊的戀人,是個愛用熏香的姑娘家,只是林思齊沒有說過,他在夢中聽過他的聲音。那人的聲音很好聽,卻絕對不是女子。
這是林思齊深藏心底的秘密,他每次從夢中醒來都悵然若失,只在心裏暗暗發誓,若是能真正找到此人,無所謂對方是男是女。哪怕他不知道父母會對此事有何态度,他也會盡量說服他們同意的。
蒲柳韌如絲,磐石無轉移。想必對方也在茫茫人海之中一直尋找他吧。
齊筠顯然也看到了林思齊,他為了避免渾沌的注意,暫時沒有使用靈力,只能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舉步維艱。林思齊也在朝他的方向移步。
當他們終于走到一起的時候,林思齊站在水邊,對他溫聲說:“敢問公子幸甚名誰?”
林思齊一見到他,就知道對他的身份确鑿無疑,他與夢中一樣穿了一襲帶有竹葉暗紋的青衫,是個沈腰潘鬓、容貌昳麗的年輕公子,只是在他的夢境裏,他遠比如今看上去高興。
“阿樂,你不記得我了?”齊筠心中的欣喜煙消雲散,他不可置信地問道。
“公子為何會知道我的乳名?”林思齊一頭霧水,他的乳名只有親朋好友才知道,若這位公子是他前世的戀人,又怎麽會知道他今生的名字?
在山神出廟的鑼鼓喧天之中,那人擡手撫着林思齊的臉龐,吻住了他的唇瓣。齊筠的吻輕柔而冰涼,林思齊一時怔住了。
“你一定要想起我……”齊筠的話語中有化不開的悲意,林思齊聽了他的話,只覺一陣鼻酸,心中難過,卻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麽。
林思齊正欲追問他的名字時,齊筠頓時消失不見,只留他在原地目眩良久。
“怎麽會不見了……”林思齊喃喃自語。
在他的視線之外,一條翠綠的竹葉青附在石橋外側雕刻而出的花紋上偷偷看他。
齊筠發覺自己在渾沌之中不能維持人身太久,只好時不時變成蛇身,緩解靈力流失的速度,他沒有把握一次就能帶走林思齊,只能先試探一次。
“哥哥,你找到了嗎?”林詩韻見林思齊回到身邊,忍不住詢問。
“可能是今日山神出廟,人多駁雜,讓我産生了幻覺……”林思齊緩緩搖了搖頭。
“哥哥不要傷心,那或許只是個夢而已,就連那道士的話也不見得是真的。”林詩韻勸解道,“我們回秋水樓吧。”
“好。”
待到參加廟會的信衆走得七七八八,齊筠才重新露面,不知為何原本晴朗的天氣突然轉陰,天空中黑雲密布,路上的行人大呼“要落雨了”,紛紛奔走回家,街上很快只剩齊筠一個。
一個身影持劍破雲而來,來人落在齊筠面前,手中寶劍直直刺向他的胸口,語氣威嚴,擲地有聲:“齊筠,你該當何罪?”
齊筠根本不敢使用靈力,害怕引起更大的災禍,只能生生側身勉強受下這一擊,長劍刺穿他的皮肉,卡在他的肋間,頓時血流如注。
“呂祖……不,你不是呂祖。你劍身散發的是我的靈力,為何會覺得我認不出來?”齊筠捂着傷口反問,“上古創世之物,竟然有了意識與靈智,只不過你演得太不像了,呂祖想殺我根本不會這樣說。”
“阿樂是好人,你為什麽非要執着于他的魂魄不放?分明犯錯的是我,該死的是我。”
齊筠想到林思齊生前遭受的痛苦,感到一陣心疼,以凡人之軀抗下天罰,根骨盡碎,五髒俱毀,而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呂祖”沒有回答他,在被揭穿身份的一瞬間化為飛灰,逐漸消散。
一聲驚雷在天空中劈響,醞釀已久的暴雨傾盆而下。
齊筠身上的傷口并不算深,噴湧而出的鮮血卻怎麽也止不住,修為的暴跌讓他變得孱弱,原本可以自愈的傷口沒有任何恢複的跡象。
冰冷的雨水順着他的烏發滴下,他的臉龐因失血而變得慘白,胸前的傷口被雨水浸透傳來陣陣鈍痛。
他松開按住傷口的手掌,任由雨水将其上的血跡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