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覓忘川(下)
覓忘川(下)
三個月後,林思齊獲院試頭名,葉月雯實在是不忍心讓兒子再被虛無缥缈的夢境影響,便想将他的婚事提上日程,說不定有如花美眷相伴,他就不會再做那個夢了。
“娘,我三年後還要趕着秋闱,怎麽好現在就成親?”林思齊微微皺眉。
“還有三年時間,許多人未考上秀才就成親了,你又何必等到秋闱?”葉月雯勸道。
“我想要漂亮嫂子!”林詩韻笑道。
林思齊向來最聽父母的話,此刻心中卻充滿了抵觸,他似乎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卻又想不起來。三個月前的山神出廟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原本是要記住的,還将那件事寫了下來,夾在書裏,到頭來卻發現書裏夾了一張白紙,難道是他記錯了?
“小詩,三個月前我們剛搬來陶陽,山神出廟那一天我們做了什麽?”林思齊皺眉思忖,“我好像忘記了不該忘記的。”
“沒做什麽呀,那天哥哥帶我逛廟會,給我買了糖畫,我轉到一只小蛇。後來我們就回秋水樓吃飯了。”林詩韻和他解釋。
“沒別的了?”
“沒有別的了,那天人特別多,我不想在外面待太久。”
“阿樂,你也是時候放下那個夢了。”葉月雯繼續勸道,“若對方是你前世的戀人,也一定會希望你今生可以幸福美滿。”
林思齊沒有說話,下意識伸手摩挲着腰間的竹節玉佩,他心中空落落的,落不到實處。
“若你不想在秋闱前成婚,可以先定親,等你金榜題名再成婚,恰好可以大登科後小登科。”葉月雯拉住他的手掌。
二人僵持良久,林思齊才松了口:“……那就聽憑爹娘安排吧。”
齊筠從山洞中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胸前的傷口才愈合。他走到外面,發現不再是他初來乍到的炎炎夏日,而是涼風習習的秋日。
“怎麽會?”齊筠驚訝于時序的變化,他經脈中的靈力所剩無幾,若是不能及時帶回林思齊,恐怕自己也要葬身于此了。
他感應着玉佩的方向,朝城中匆匆趕去。
“你是問林家?他們家的公子今日定親,說句吉祥話還能拿點賞錢。”
被他攔住的老妪感慨道:“林公子一表人才,想必未婚妻也是蘭質蕙心的好姑娘!”
“……他要定親了?”
齊筠只覺如墜冰窟,滿臉不可置信,比起這個消息帶給他的打擊,經脈受損的痛楚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像他這般年紀的,若是成親早,都有孩子了。”老妪對他的反應疑惑不解。
齊筠收斂神情,強顏歡笑:“……确實是應該的。”
若是沒有他的介入,林思齊恐怕早就被榜下捉婿了吧,就算不是吳家也有旁人。只要對方不是官宦人家,也不在乎他和嚴良之間的仇怨。
可是林思齊怎麽可以與別人定親?
他還要陪他同甘共苦五十年,青竹山機緣巧合之下的結因,臨江之上的同船而渡,臨昌城外的舍命相救,居安巷月下的訴盡衷腸……十四載春秋的相濡以沫,竟然全都不作數了嗎?
齊筠不甘心,無法眼睜睜自己所珍視的一切被渾沌輕易奪走。這份旁逸斜出、原本命中沒有的緣分,在他心底占據了極大份量,随着時間推移,愈發難以割舍。
“我一定會帶你離開這裏的。”他暗自在心中發誓,“既然是我害你流落此地,也應該由我帶你離開。”
九月初七,黃道吉日,宜納采、遠行。林家備好活雁與諸多提親用的禮品,前往城南賈家提親。
林思齊舉止合宜,卻沒有流露出任何喜悅的情緒。他被未來的岳母邀請坐下喝茶的時候,也并沒有表現出熱切之意
葉月雯倒是在和親家講話,林詩韻和未來的嫂子坐在一起有說有笑的。不過說來也怪,這位葉月雯相中的賈小姐,今日戴了幕籬,沒有露臉。
林詩韻問起,她便道是自己近日火氣重,唇角長了痘,還是不以面目示人為好,以免給未來的夫婿留下不好的印象。
“小女好福氣,這孩子我也是越看越滿意,院試第一,秋闱春闱想必也不在話下。”賈夫人拉着葉月雯的手掌,笑容滿面。
“那就這麽說定了,待用令愛的八字合了盤,就能推算出合适的婚期了。”
賈夫人吩咐侍女取來信物,侍女端出一個精美小巧的錦盒,揭開盒蓋,露出一件清潤通透的白玉合璧連環。
葉月雯正打算去伸手去接,卻被一個突兀響起的聲音打斷。
“阿樂與我已經有了夫妻之實,他怎麽可以與別人定親?”
來者正是齊筠,只見他踏入院門,身上的青衫還沾着泛紅幹涸的血跡,眼底的悲切之色,讓每一個與他對視之人驚心。
院中衆人一片嘩然,葉月雯收回手也不是,不收回手也不是,那捧着錦盒的侍女手抖,讓掀起的盒蓋啪的一聲落回去。
賈夫人面色難看,林詩韻驚訝地睜大眼睛,定親的小姐卻沒有反應。
林思齊沒有神采的眼睛忽而有了光澤,他從座位上坐起,目光轉向院中那個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你受傷了?”林思齊走到齊筠身邊,關切發問。
“這位公子看起來真是面生,與我們家無冤無仇,為何要攪黃小女的親事?”賈夫人的眼神倏而變得銳利如刀,“林公子向來潔身自好,你這是憑空污人清白。”
“……我的确是第一次見他。”林思齊坦然承認,他只在夢中見過此人,又哪來的耳鬓厮磨,夫妻之實。
齊筠咬緊牙關,默默承受着靈氣從經脈中被強行抽離的劇痛,他勉強維持着人身,與對方争論道:“什麽叫攪黃你女兒的婚事?你懂不懂什麽是先來後到?若是他已經有了我,又怎麽可以娶親?”
“一派胡言,林公子都說沒見過你,你還在此處胡攪蠻纏。”賈夫人将茶盞重重放回桌上,“你雖為男子,可也要講究顏面!”
“你不讓他娶親,又能為他做什麽呢?你一個男人,難道能為他生下一兒半女嗎?他要讀書進學,若是不娶妻生子,需要遭受多少風言風語?”
賈夫人咄咄逼人:“你口口聲聲以先來者自居,卻處處想着自己,可曾為他想過半分?”
齊筠如遭當頭棒喝,他臉色蒼白地站在院中,握住林思齊的手,低聲道:“是啊,我又能為他做什麽呢?”
他只會因為自己的事情連累林思齊,就連林思齊被困在這裏,也是由于他的緣故。若是那一天,死在困陣裏的是他而不是烏蠍就好了。
可是林思齊看到他的屍體,一定會很難過。君既為侬死,獨生為誰施?他那樣固執的一個人,若是驚聞齊筠的死訊,說不定會和《華山畿》中的女子一般殉情。
“阿樂,這是怎麽回事?”葉月雯憂慮不已。
“是啊,哥哥,他是那個夢中人嗎?”林詩韻追問道。
“他是……可是很多事情……我都想不起來了。”林思齊捂着愈發疼痛的前額,斷斷續續說道,“我只知道自己忘記了很重要的東西……具體是什麽,怎麽也想不起來。”
“阿樂,你當真不記得我了?”齊筠聲音發顫,眼中隐有淚意。
他勉強扯出一個微笑:“你曾答應予我朝朝暮暮,說要在居安巷陪我過五十年,還說等你致仕以後,要陪我游山玩水……”
“居安巷的院子可貴了,你現在才還了個零頭,就要言而無信?”
林思齊被問得啞口無言,他只覺心如刀絞,擡手撫上齊筠的臉龐,為他拭去奪眶而出的眼淚。
齊筠從他腰間摘下玉佩,自顧自地繼續說:“你知道我是怎麽找到你的嗎?”
“你是不是根本沒有關于這枚玉佩的記憶?因為這是我送給你的,一直到你身死的時候,都挂在腰上。”
“人有人魂,玉有玉魂。這枚玉佩随你一起進入渾沌之中,其中又有一滴我的心尖血,無論你在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你。”
齊筠捏碎那枚暖玉,青翠的玉質碎裂開來,露出一滴殷紅的血珠。
那血珠裏蘊含着豐沛的靈氣,失去外殼的保護,很快被混沌吞噬,在半空中消失不見。
“娘,賈夫人,賈小姐,對不起。我相信他說的話,我要和他走。”
林思齊轉身下跪,對衆人三叩首,他起身高聲道:“故劍情深,南園遺愛。若我已有愛人,又怎麽可以娶別的女子?”
“讓我看看這位賈小姐的真面目。”齊筠擡手召來一陣清風,吹落賈小姐頭戴的幕籬。
她露出一張沒有五官、如瓷碟般平整的臉龐。離得最近的林詩韻驚叫出聲,葉月雯也被這駭人的一幕吓得怔住了。
這上古創世之物,也不知是不是與外界少有接觸,靈智還是太低。葉月雯的存在是由于林思齊思念母親,林詩韻的存在是由于他心中曾經對吳家兄妹的羨慕之情。
而這門親事,分明是渾沌強加給林思齊的。正因是強加,賈小姐根本就沒有臉。因為林思齊只喜歡過齊筠一個,沒有可以參照的女子。
之前呂祖的出現是由于齊筠心中的恐懼,而他此時此刻已經不再害怕了。只要林思齊願意和他走,他又有何畏懼?
若他猜得不錯,這些幻象的維持都需要消耗靈力,而渾沌從他身上吸走的靈力,也不足以維持太久。
正當齊筠這般想着,霎時間幻境天崩地裂,降下來勢洶洶的狂風暴雨,院中衆人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齊筠和林思齊還站在原地。
如萬馬奔騰般的洪水發出震耳欲聾的動靜,最高之處足足與天齊高,在數十丈的水牆面前,二人渺小如蟻。
齊筠經脈中的靈氣已經耗盡,幾乎維持不住人身,眼下浮出青綠的鱗片,在讓人難以睜開雙眼的飓風之中,他緊緊将林思齊抱在懷裏。
“我就知道你會和我走的。”他在林思齊耳邊說道,語氣中盡是慶幸和得意。
腕上的魂絲因靈力的枯竭而收緊,已經到達了崩裂的邊緣。
林思齊此刻已經恢複了記憶,他靠在齊筠懷中,對他說:“阿筠,你快走吧,我出不去的。”
“我也出不去了。”齊筠閉上眼睛,他手腕上的魂絲發出刺耳的碎裂之聲,他沒有靈力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
“如此一來,也算是生同衾,死同穴。你後悔嗎?”他與林思齊鼻尖相抵。
“你知不知道?生死簿上說,你以後會鬥倒吳頤和徐敏钰,權傾朝野,位極人臣,活到一百零一歲。”
“我從來不後悔。”林思齊主動吻住他的唇。
正在二人等待死亡來臨之際,一道極為耀眼的白光擋在了洪水與院門中間。渾沌感知到充沛的靈力,立刻貪婪地對突如其來的美味大快朵頤。
頭戴花冠的何惠娘高舉法器,以毫無保留的姿态,向洪水源源不斷輸送靈力。她的衣袖在空中随風狂舞,此起彼伏的滔天巨浪幾乎将她吞噬。
齊筠驚訝地睜大眼睛:“老師?你怎麽會在這裏?”
“快帶他上船。”
何惠娘沒有回頭,一艘平平無奇的小舟從天而降,落在二人身邊。齊筠帶着林思齊登船,擔憂地望向她的方向。
世人只知何仙姑的法器是一朵永開不敗的荷花,卻不知道她還有一件法器,名為“新荷劍”。新荷劍乃天外隕鐵鍛造而成,每逢出鞘都會消耗大量靈力,這也意味着它無窮的威力。
這是齊筠第一次見到何惠娘祭出新荷劍。只見她握住劍柄,使出了大道至簡的強大一擊,剛柔并濟的雪白劍光帶着破空之勢,刺向水波的中心。
四面八方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哀嚎之聲,渾沌慘叫着被劃開了口子。傷口傳來龐大的吸力,載着二人的小舟飛速漂向其中。
何惠娘直到小舟經過身前,才縱身一躍落在其上。她煙紫色的披帛被污水侵蝕,只剩下半截,頭頂的花冠也黯然無澤。
小舟從傷口處離開,流進冥水忘川,周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漆黑,耳邊只能聽到冷冽的水流之聲。
何惠娘站在船尾,用靈力點起一盞風雨燈,她蓮步輕移,走向船頭,将手中燈盞挂在前方。
她經過齊筠身邊的時候,抱着林思齊的齊筠敏銳地發現她鬓發的霜白。成仙已久的何惠娘早已擺脫了天人五衰的困擾,如此異狀只能說明,她受傷了。
“老師,你的傷……?”齊筠心中充滿了自責與愧疚。
“我沒事。”何惠娘轉過身,齊筠清楚地看見她眼角的細紋,只覺鼻尖一酸,險些落下淚了。
這一回他實在是闖了大禍,不僅連累了林思齊,還連累了最為敬愛的老師。
何惠娘将手掌輕輕放在齊筠的頭頂,溫和的靈力緩緩彙入齊筠殘破的經脈。
林思齊的魂魄在渾沌之中被困太久,由于過于虛弱陷入昏迷,齊筠摟着他的魂魄,低頭注視着何惠娘鞋面上的金魚繡樣。
“呂祖在親手誅殺戚燭以後,在雪山枯坐三天三夜。那時我望着他的背影,發誓一定要保護好你們。”
何惠娘平靜的聲音在忘川之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