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
***
旭日東升
暖暖的日光,迤逦進窗,灑了一地金黃
她從床上坐起,看着那在日光中飛舞的塵埃,只覺得茫茫然
被撕碎的衣裳,是什麽時候被換成幹淨的衣袍?她汗濕的身子,是什麽時候被擦洗過的?滿榻散落的香料,是什麽時候清除的?身下的軟褥,又是什麽時候更換過的?
只知道,關靖走了,而她還活着
他沒有殺了她,而是在縱情之後,讓她看到了另一個早晨
雖然,朝陽露臉,但是天氣還是冷的她看見自己吐出的白霧,在寒凍的空氣裏浮游、蒸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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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
接下來呢?
他沒殺她,是為了折磨她、淩辱她,要她一次又一次面對,昨夜那般的失控,在他身下臣服,忘情的哭喊嗎?如果是這樣,她是不是應該,幹脆給自己痛快的一刀?
有那麽一刻,她仍無法思考,沒有辦法想
驀地,有人來了
叩叩兩聲,房門輕響
她盯着那扇門,無法反應,不知道該讓來人入內,還是該置之不理
然後,房門被推開了
來人沒等她同意,敲門只是為了通知她,有人來罷了那個人,正是韓良
沉香微微的愕然,眸中流露訝異,卻沒有表現更多這些年來,她早已練習過太多次,能不将情緒外露
韓良,也是想殺她的
她很清楚這一點,但是事到如今,哪裏還需要在乎什麽呢?難道,她內心深處,還想活命嗎?
驀地,被吻腫的唇瓣,浮現一抹自嘲的笑,笑自己的貪生怕死
韓良跨過門坎,走了進來,他的身後,跟着兩個仆人,一人手裏端着的,不是別的東西,而是她的香匣,還是整理妥當過的
看見那匣盒,昨夜的種種,全湧入腦海她擡起頭來,等待韓良的嘲笑,或是比死更可怕的命令,卻只看見他面無表情的張嘴
“這個,是主公要歸還給你的”他冷然說着,額角青筋略浮,隐約抽動“香料,能毒能治,主公說,要死要活,随你心意”
第一名奴仆,放下手中的匣盒,退了出去
她訝然無言
要死要活,随你心意
什麽意思?
恍惚之中,好似能看見,關靖昨夜似癫且狂的神情
她胸中的一顆心,像是被無形的大手抓握住,慢慢的、慢慢的收緊
“你要他死也行,要他活也罷,他的命是賠給你了”不甘的言語,在寂寥的空氣中震顫着
韓良緊抿着唇,擡起手來
第二名奴仆上前,将手中的物件也擱上了桌
那是數十個長形的木盒,過去數月以來,她見過無數次,認得那些盒子用不着韓良打開,她已知道裏面是什麽
那一些盒子裏裝的,是關靖日夜書寫,從不停手的絹書,每當他寫好,就會收存在這些長形木盒裏,讓韓良收去
“這些,則是我要給你的”
他?
這次,她沒有來得及,藏住訝異洩漏于外,昨晚淚濕的烏黑的雙眸,迷惑的看着韓良
“這些絹書自從主公書寫後,從來沒有別人碰過、看過”韓良直視着她,緩聲說道:“你是除了我之外,頭一個閱讀這些絹書的人”
那麽,他為什麽要讓她看?
為什麽?
“這裏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但是這些就夠了,看完這些絹書,如果你還想殺主公……”韓良負手而立,凝望着床榻上頭,蒼白如雪的女人,一字一字的許下承諾
“我、幫、你”
***
韓良走了,奴仆也走了,屋子裏又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還有她的香匣,跟一桌子的長木盒
她是要殺關靖的人,韓良最是清楚了那麽,他還要讓她看些什麽?就算她真的看了,又能改變什麽?
澳變關靖殺人如麻的事實?改變他罪孽深重的惡行?
不會的,不可能,她太清楚
他已經殺了他連眼都沒眨一下,就焚殺景城,一命不留
那個男人,是不會後悔的他不懂什麽是後悔
他殺起人來,是一丁點兒也不手軟,他不是關在皇宮裏頭,什麽都不知道,只貪圖享樂的年輕皇帝;不是躲在城牆裏頭,只會高談闊論、茶毒百姓的高官世爵,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他并不無知,沒有任何借口
令,是他下的
人,是他殺的
城,是他屠的
他甚至是親手射出了第一支火箭,親眼看着火燒景城,親口下令一個不留
事到如今,韓良還要她看什麽?看了,又有什麽用?
有那麽一瞬間,沉香只想将桌上那些,堆積起來的長木盒,全部都搗毀,然後扔出屋外,眼不見為淨
但是,胸中無形的大手,仍緊緊的、牢牢的握住她的心昨晚關靖眸中,那癫狂痛楚、蒼涼倦累的眼神,依然烙在心頭
要死要活,随你心意
這兩句話,雖然是韓良轉述的,但是,她卻彷佛能聽見,他說出這兩句話時的語音
你要他死也行,要他活也罷,他的命是賠給你了
韓良心有不甘的話,也在耳邊回蕩着
他要把命賠給她?為什麽?因為她像幽蘭?還是因為他也對她有情?或者他以為,這樣一來,她會因此回心轉意?
她要殺他啊,盡避如此,為什麽他言下之意,還是想把她留在身邊?他就這麽有自信,敢拿命來賭?
沉香盯着桌上的香匣,以及那些木盒,心緒千回百轉,雜亂無章
冬日的暖陽消逝,地上的金光,被雲掩去
寒氣更加攏聚,她卻不覺得冷,緩慢困難的走下卧榻,來到桌邊
她絕對不會原諒,關靖的所作所為,但是,她的确很想知道,他日以繼夜的,到底是寫了什麽
究竟是什麽內容,讓關靖這麽用心?讓韓良如此珍惜?
她拿了最上面,标着卷一的木盒,推開密閉的盒蓋
裝着絹布的木盒,做工精細,是防水的,一只木盒裏,就收好幾卷絹書她拿出最上頭的一卷,在桌上攤開
他剛硬工整的字跡,躍然眼前
治國之策
治國,當以民為先,以法為則
有法,方有據,依法而論據,才成規矩……
中原大陸,東有人海,北有荒原,西有高山,南有萬林,物産繁多,該是富庶之地,可吾輩之大陸,以沈星江為隔,一分為二,多年争戰,耗損不計其數,實是愚昧之舉……
大陸之東,海上之外,有國無數;大陸之西,高山之外,有國無數;之其南、之其北,亦是如此世上強權所在多有,衆皆虎視之耽耽,唯統一沈星江南北兩岸,方有足夠之國力與諸國抗衡……
統一之後,需先立法,興學校,令民書習……
教民去南北之偏見,方能共榮共利……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什麽這不像殺人如麻的關靖會說的話,不像他在做的事,但是,他卻将這些文字,全部都寫了出來
他所寫的,全是治國之道,該如何治國,如何建設,如何才能國富民強
而且,他所書寫的內容,不只是為了南國,不只為了,他征服的地方,而是為了南北兩國
她忍不住驚愕,一卷又一卷的看下去
十年內,須如何建設;二十年,須再做何事;三十年又該是如何他沒有遺漏半點,寫得如此詳細,從綱要,到細則,條理分明
他要人開通運河、修築官道、南糧北運、北弓南送
他将北原之牧、南地之農、東海之漁、西山之礦,該要如何運用,全都寫得一清二楚
他從國,寫到州,再從州再寫到縣
每一個地方,他都清楚的寫明,那裏産什麽、有什麽,地形加何、物産如何、民風如何,他全都知道,甚至針對不同的地區,有不同的做法治理
窗棂的光影,在地上緩移消散,天光也從明亮轉為陰暗,當有軍仆進來,替她點上了燈火,她才發現不知不覺間,白晝已經過去了
桌上,不知道什麽時候,擱了膳食,還是四菜一飯
膳食都冷了,但是她不在意,餓了的時候,就吃下一些,然後再繼續看着那些絹書,沒漏看任何一個字
那一夜,她沒有睡,而是看着、看着,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