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天亮了
她無法相信,這些絹書上所紀錄的,是他所想的、所寫的,但是又不得不信絹書上的筆跡,的确是他的沒錯
這些文章,是千金難得的治國良策,要是她說出去,告訴任何一個人,這是殺人如麻的關靖,親筆所寫的,絕不會有人相信
既然他想的、寫的,是這些,那麽為什麽他的所作所為,全都背道而馳?
還是說,絹書上寫的,是他以前的抱負?
不
不是
沉香很快推翻這個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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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親眼看到,他直到現在,也是稍微有空,就繼續在寫,顯然是還沒有寫完
木盒上的編號,并沒有照順序排列,遺漏了許多韓良告訴過她,這只是一部分,他應該是挑了重點的篇章,才拿給她看
但是,只要看過這些,她就已經能知道,其它的章節裏,大概是在寫些什麽
必靖寫下的規劃,龐大得不可思議,而他不可能錯漏了,任何一個細節她清楚的知道,這些只是極小的一部分
她懂
就像是要調配複雜的香氣,需要懂得每一種香料的藥性、生長時節、樣貌、該取哪個部分,該用什麽方法處理
然後,再了解用法,斟酌用量,親自測試搭配過後,會有怎樣的效果
她從小到大,都在鑽研香料,知道這些篇章,就如幾爐香,是耗盡心血的結晶藏在字裏行間背後的,是多少的心思、多長的時間?
沉香,更茫然了
拿着那些絹書,她真的不知道,那個男人,到底在想什麽
她徹夜看完了桌上的這些,在桌邊又坐了許久,怎麽樣也想不通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日升,日又落了
她困惑又迷惘,等到回過神來,卻看見了關靖,就坐在桌案旁,聽任手下部衆們,輪流上報議事
直到這一會兒,她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走出房門、穿過長廊,來到官衙的廳堂外
看見她的出現,堂上的男人們,都安靜下來,個個一臉錯愕
此時,沉香才發現,自己此刻的模樣,有多麽不恰當
她身上穿的,是內室的衣袍,沒有罩上外袍,而她的長發沒有梳理,從肩上披散落下再加上,徹夜看着絹書,幾日來沒有閉眼休息,讓她更顯淩亂狼狽,甚至連鞋襪都忘了穿
腳下,她能感覺到,木板的冰涼
男人們注視她的表情,像是看見妖魔鬼怪
一時之間,她有點想要退開
但是,她發現了,當所有人都忍不住,瞪着她看的時候,關靖卻連頭都沒有擡起,更別說是看她一眼了
他一定知道,她來了
因為,站在桌案前,原本還在報告的猛漢,因為看見她,一時間忘了該繼續說話,嘴巴張得開開,用一雙銅鈴大眼,直瞪着走入側門的她
可是,他就是沒有擡頭,冷淡的問:“吳達”
“呃,屬、屬下在!”
“還有什麽事嗎?”
“沒有了”猛漢急忙回神
“好,你可以下去了”
“是”
必靖擡起手,示意下一個人上前,就算所有人瞪着她瞧,他就是不擡頭
被掩埋得很深很深的固執性子,在此刻破土而出,沉香故意跨過門坎,果着如玉般雪白的雙足,直直走了進去
她有滿月複的疑問
她想要知道答案
她無法排在衆人後頭,等待他的召喚
人們的視線,随着她移動,沒人對她的“插隊”,表示半點不滿
她精巧的下巴略擡,一步步的走向關靖,嬌小的身子繞過侍衛,來到他身邊,安然跪坐在,那個總是留給她的位置
他接見一名又一名的将領、一位又一位的官員,就是沒有看她
他不理她
他是故意的
她心裏清楚,卻故意等着,耐着性子,看他處理完所有的事
必靖從頭到尾,都沒瞧她一眼,連瞄也沒瞄一下
終于,當所有的官員與武将們,全都退出去後,軍仆們送來了晚膳他還是當她不存在,盡快吃完食物,就開始提筆,繼續書寫着,鋪在書案上的素絹——他的治國大策!
之前,她總是刻意的,不去看他在寫什麽,怕惹人議論但是,這一次,她握緊了拳頭強忍,卻還是忍不住,朝素絹上的文字看去
落河縣,位在東北,山高路險,海港浪危,岸多岩産人蔘、高粱、熊皮、漁貨,縣內山有煤、鐵,縣人多擅鍛造,冬季有三月河川冰凍,須開陸路,并兼海運,通南與西,往來有船
此縣民風剽悍,少女多男,宜以南女通婚,招撫之,方能長治久安——
“你為什麽要寫這些?”
看着絹書的內容,她再也熬不住,率先開口
要忍住不去問,竟然,比她為了下毒,服食“婦人心”的藥物,那時時刻刻穿腸劇痛的三年,還要難忍
必靖手中的筆沒停,一心二用,只是冷冷一哼
“我為什麽寫這些,跟你有什麽關系?”
從沒聽過的濃濃譏諷,清楚貼附着每個字,從他嘴中說出,讓她不由自主的一愣,連小嘴都閉上了
必靖繼續寫,一筆一劃,一鈎一捺,廳堂裏頭,只有他以毛筆,劃過絹布的細微的聲響
沉默,像是拉長的弦,情緒繃到最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半晌之後,他終于張嘴,吐出一句問話
“你來做什麽?”
沉香還沒開口,就看見他扯着嘴角,用更諷刺的語氣說道:“又想來毒殺我嗎?要是這樣,爐子在那裏,你自便就好”
心,緊縮了一下
盯着那張俊美無俦的側臉,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舌忝着幹澀的唇,找回自己的聲音,開口說道
“我看過一部分,你寫的絹書了”她問得很直接、很清楚,不再掩飾“我想知道,你為什麽寫這些文章”
他筆微微一停,淡淡說了一句
“韓良那家夥,多事”
然後,他又繼續行書,像是沒聽到,她剛剛的問題
沉香将雙手捏握得更緊,不肯放任他的沉默,執意就是要追問
“你還沒有回答我,為什麽?你寫的明明是治國大策,為什麽做的卻是罪大惡極的事情?”
對于她的指責,他神色自若,泰然如常,筆也依舊沒停
“你寫着治國之策,想着要國泰民安,想着要富國強民但是,為什麽你明明可以救景城的人,卻偏要屠城,連無辜的孩子都不放過?為什麽你想的,和做的,是背道而馳的兩回事?為什麽?!”
他還在寫,沒有停
“那些人,那些出城的人,他們沒有染病,他們可以活下來!他們有權利活下來!”
他一直寫,慢慢寫
寫着落河縣的溪、寫着落河縣的路,寫着該如何擴建,落河縣水深浪高的岩港,甚至寫到,該如何興建堤防……
終于,她再受不了,他的處之泰然,忍不住伸手,用力拉住那只,先前撕碎她的衣裳、恣意擺弄她,現在則在提筆,不停寫字的寬厚大手
“關靖,別寫了!”
因為她的激烈阻攔,毛筆終于停下來了
慢慢的,關靖回過頭來,看着她的雙眼,自嘲的揚起嘴角“不是中堂大人嗎?原來,我現在是關靖了?”
這個男人,連諷刺人,也很專精
沉香微微一僵,靠着氣憤,以及倔強的本性,筆直的回瞪着,他那雙深邃的雙眼,就是要問
“你明明就知道,就算是再大的疫情,也一定會有幸存者,為什麽還要決定屠城?!”
必靖瞧着,蒼白秀麗的她
幽暗的視線,望着她狼狽的模樣,從她眼下的黑影,慢條斯理的看到,她赤果着,沾了塵沙的雙足
他把她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直到他的視線,重新看上她惱怒的容顏,對上她烏黑,但是透着傷痛的雙眸
會痛,很好
他稍微的、稍微的滿意了
因為如此,他才肯開口,給她答案
“就是因為,會有幸存者,我才要屠城”
沉香愣住了,怎麽樣也沒想到,會聽到他這麽回答
“什麽意思?”
“你應該比我還要清楚,有接觸,就有傳染的可能你一定也知道,一旦疫情擴大,會死更多人”
她臉色刷白,還要辯駁“那只是可能……”
“我,不讓可能發生”
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百年前那場寒疾,奪走幾十萬人的性命,百年過去,沒有任何醫家找出醫治辦法景城,年前統計,人口是兩千三百四十四戶,六千七百九十三人”他記得清清楚楚“用這些人命,阻止寒疾擴散,我覺得很劃算!”
這,是什麽樣的一個男人?
她顫抖着,松開了緊握着他的手
“你……怎麽能如此狠心?”沉香的臉色,近乎死白
“八千七百九十三,和幾十萬,這個決定并不難”
“那……是人啊……不是畜牲……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