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第 30 章
“陛下！臣以為，廢棄太子，萬萬不可啊！”突然，文官隊列中響起一聲悲呼。
這聲嘶力竭的喊聲，像一把鏽屑橫飛的尖刃，猛然迸發出一陣鋒芒，将殿中君王猶未平息的憤怒、皇後的凄楚、衆官的驚惶，統統一舉刺破。
終于有人反對了！其實在很多官員心底，對于廢棄太子，也并未全然服氣。
甚至南宮相、烏老太師都隐隐覺得，此等廢儲再立之事，于千秋國國祚，乃至對鳳兮公主而言，日後是好是壞實難預料。
因此，多少人心中還存了一線期待，望此事終能有所轉機。
然而，錦熾帝的目光霎時再又化作兩把格擋利刃，迎着那悲鳴聲的來處，明晃晃地投擲過去。他口中怒問到：“是誰在喊，為何不出列？”
随着文官隊列中一陣寒顫騷動，只見季盧侍郎被兩名年輕文官架住，跌跌跄跄出列，來到皇後身後，“撲通“一聲跪伏下去。
錦熾帝沉聲道：“季盧侍郎，是你？你倒說說，為何太子無能，朕卻不能廢他？”
季盧侍郎擡起頭，嘴唇動了動，想要說話，卻已發不出聲音。
方才心頭焦急，他喊出那句拂逆聖意的話，已經耗盡全部力氣。
此時後怕襲來，他只覺全身每一處地方，包括口舌，無不被寒氣凍住，僵硬不聽使喚。
“啓禀陛下，季盧侍郎身體有恙，又站了這半天，怕是實在體力不支！”他身邊那兩名官員也跪下，奏報道。
“既如此，來人！好生送侍郎出殿，回府養好病，再來上朝不遲。”錦熾帝道。
“陛下，老臣實在擔心，廢儲再立紊亂綱常，惹得地動山搖、民心混亂、舉國不寧啊！”聽說要被逐出朝堂，季盧侍郎不知為何又來了力氣，口舌變靈活了些。
“哈哈哈！好個紊亂綱常、地動山搖！你們這些臣子，一貫以這樣乖張浮誇的言辭奏事，是在恐吓朕，還是與皇後一樣，指責朕是一名不仁不義的昏君？”錦熾帝面上不怒反笑，猛地一拍禦座側方的扶手，再次起身擡起胳膊，手指朝堂下方喝問。
“陛下，請息怒！”“請陛下息怒！”“請陛下息怒！”以南宮老相和烏老太師為首，衆文武官員皆一起跪下。
他們深知，陛下這是已經怒到極點，皆擔心其借題發揮，致使朝堂迎來一場血雨腥風。
一片混亂中，已經停止哭泣的皇後，挺起上身，扭頭看向季盧侍郎。
才幾天不見，她又愛又恨的父親，竟然變得如此蒼老憔悴。
此刻，季盧侍郎正佝偻起老腰跪着，他白花花的胡須和頭發幹枯雜亂，像被秋風掃過的荒地上的衰草；他的身體單薄羸弱，不時搖搖晃晃，像正坐着一葉朽壞破敗的扁舟，在這波浪詭谲的朝堂上，哪怕再有一陣細小的浪頭打過來，就能讓他連舟帶人傾入水底。
看着父親老邁的樣子，皇後又是心疼、又是失落。
那日父親進宮勸自己，雖說言語尖刻，亦或許藏着為季盧家打算的私心。
可父親終究是疼愛女兒的，關鍵時刻，他明知人微言輕，還是冒着令仕途盡毀，甚至全家老小被降罪流放的風險，與女兒、外孫站在一起，選擇殊死一拼。
想到這裏，皇後又向着上方的錦熾帝，連叩了幾次頭，低聲說道：“陛下既決意廢黜太子，臣妾又犯了十惡不赦之罪，還請陛下一同廢了臣妾的皇後之位，打入冷宮自生自滅。至于臣妾的父親，已經年老體衰、腦子糊塗，還望陛下念他一直兢兢業業報效朝廷，放他攜帶府中老小歸田養老。如此，臣妾感激不盡，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你！你敢要挾朕！”皇後這番話，聽在錦熾帝的耳朵裏，話裏話外還是在怨責自己寡恩薄情，便指向她說道：“如此，朕便成全你！”
衆文武官員認為，皇後這時欲以退為進，為太子、自己和母家求個一線生機，可卻因言語過激，反倒惹得陛下徹底暴怒。
因此，他們更加感到誠惶誠恐，擔心陛下若真懲罰皇後，那便不僅季盧侍郎危險，為保全君主顏面，難免不會有其他同侪順帶遭殃。
季盧侍郎被起起伏伏的混亂裹挾着，早陷入昏聩。可他模模糊糊聽完皇後與陛下的對話，立即明白将大禍臨頭。
于是，他掙紮着爬到皇後身旁，一邊用手抱住皇後的胳膊，讓她不要再多說話，一邊又向上方哀求道：“陛下，陛下啊，皇後是婦人之見，她說得也都是些賭氣撒潑的話，還望不要與她一般見識！”
衆文武官員也一起磕頭道：“請陛下不要與皇後娘娘一般見識！”
“父皇，父皇！”正當一切變得不可開交之際，忽然有一個清脆呖呖的聲音，在衆人身後響起。
接着，一個半大紅色身影，輕輕快快地從殿中跑過，繞開正中跪着的季盧侍郎和皇後，一直跑向上方的禦座。
“鳳兮，你來幹什麽？”錦熾帝見到小公主，心情似乎一下好了許多，臉上的怒意幾乎瞬間消散，話語聲更是令人如沐春風，這讓衆人略松了口氣。
“父皇，兒臣不想當儲君，也不想當國君。還請父皇不要廢了錦鯉哥哥，以後兒臣長大了，會努力輔佐錦鯉哥哥的！”鳳兮爬到錦熾帝懷中，抱着他的脖頸，一邊撒嬌，一邊連珠炮似地說道。
“小丫頭，你怎麽這個時候，跑到禮蒼殿來了？”錦熾帝聽完小公主的話，眼角笑得起了皺紋。
“兒臣好幾天沒見着父皇了，實在想得慌，就尋到這裏。龍意哥哥也來了。”鳳兮說着，轉臉看向大殿門口。
衆人也随着扭頭看過去，果見有一個玉白的小臉蛋，正從門邊探頭探腦，眨巴着黑亮眼睛看向殿內，正是烏老太師的愛孫兒。
上次因為射宮之事，龍意被罰三月不準進宮。其後烏老太師忙于朝政，許久不曾重開武課。
鳳兮想念得緊，今日雖不是習武日子，仍央求母後派人去将龍意接進宮來。
終于相見，二人皆格外高興，他們在書房背書玩耍時，偶然聽到正堂中，烏貴妃與鹹餘夫人聊天，說起陛下要在朝堂上讓大臣們議論廢黜太子的事兒，且兩位娘娘語氣中皆滿是憂慮。
她們沒料到，書房裏的兩個小人兒，也聽見了這番話。
鳳兮和龍意讀了這些年書，又極聰明，兩人小聲商量來去，都認為這不是好主意，于是以出去玩耍為名，偷偷跑到禮蒼殿來。
“你快來呀！”看見龍意在殿外猶豫，鳳兮便招手想喚他進來。然而，龍意躊躇再三，就是不肯邁進殿門。
鳳兮還要再叫他，只聽烏老太師奏道：“公主殿下，烏府世子無朝廷官職，在殿外偷聽議政已是逾矩，可不敢再讓他進殿來。”
聽了師傅的話，鳳兮只好點點頭，又回頭向錦熾帝問道：“父皇，女兒也無官職，是否同樣不該進殿？”
錦熾帝看女兒天真可愛，未來的女婿又謹慎穩重，心裏早樂開了花，一陣大笑之後，用手揪了揪女兒的臉蛋兒，說道：“你是朕的公主，又是個孩子，因想念父皇要來看看，其實無妨。”
“兒臣謝謝父皇！”鳳兮眉開眼笑道。
“父皇問你，方才你所說的那些話，可是你自己所想？”錦熾帝又問。
鳳兮佯裝生氣道：“當然是兒臣所想，父皇不信？”
“信，父皇當然相信你！”錦熾帝說完，用手指輕輕刮了一下她小巧挺直的鼻梁。
陛下方才還火冒三丈，簡直要生吞活剝了下邊這些臣子，可小公主只用三言兩語，便将其被逗樂。
朝堂上衆官眼見這一幕，心裏都暗暗佩服，也徹底明白了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皇後看着陛下，那個曾經給過她無限柔情，讓她從此死心塌地去依靠他，如今已離得越來越遠的男人。
此刻，他正和另一個女子所生的孩子，在朝堂上旁若無人說笑，顯得無比溫柔慈愛。
再想想平日裏，陛下偶爾來椒香宮，看見錦鯉太子，總是板起一副面孔，皇後心中滋味更加複雜，只怨陛下偏心至此。
不過，錦鯉的太子之位，看來算暫時保住了，她心中又隐約升起新的希望。
今日朝會格外拖沓冗長，更何況風雲變幻、一驚一乍，衆人此時放松下來，才覺得腹中饑餓難忍、體力不支。
不過，誰也不敢打擾陛下與小公主之間的父女情深。
過了好一會兒，南宮相才試探着問：“陛下，是否可以散朝了？”
“散朝罷！”錦熾帝這才想起來，衆人都還等着呢，于是揮了揮手，又起身拉着小公主的手，一起自顧離開。
“如此以來，皇儲之位到底如何了？”文武官員們心中，一時還轉不過彎兒來，一邊三三兩兩走出大殿，一邊小聲議論道。
“不了了之了呗！”
“公主小小年紀，當真厲害！我等提心吊膽半天，都不抵她幾句話，還順便替皇後、太子、季盧侍郎解了圍。”有人嘆息道。
皇後也站起身來，又從地上扶起季盧侍郎，相互扶持着出了殿門，慢慢向椒香宮走去。
正午的天空沒有一片雲彩，熾烈的陽光，照着這一對腳步趔趄的父女，在他們身後的地面上，拖出兩道短影。
這影子随着他們的腳步，左右擺動不定，仿佛一場暴風雨後，僥幸沒被巨浪卷走的兩塊枯木，在水面上随意浮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