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禮蒼殿朝堂，錦熾帝高坐在禦座上，垂聽下方兩名臣子的一場口水官司。
今天将議的重大朝事，他已有了十足的把握，心中自然輕松，唇角甚至現出若有若無的笑容。
這次又是兵部尚書崔靵，還有千南府都尉游儀。
今早上朝，崔尚書乘的轎子，正要過皇宮東門外禦橋。
好巧不巧，後邊來了游都尉的馬車，車夫快馬加鞭欲從左搶先，不想右側骖馬負痛撂了個蹶子，一腳登翻崔家的轎子。若非有橋欄擋着，崔尚書主仆怕都要下河摸魚。
崔尚書從轎中爬出，官帽脫落、衣衫不整，胳膊臉皮輕微擦傷，最重要的是斯文掃地。可恨游都尉的馬車，只是揚長而去。
崔尚書咽不下這口氣，到朝堂第一件事，便參劾游都尉縱容惡奴行兇、目無王法。
游都尉振振有詞：“我家祖上輔佐太祖有功，正堂供着丹書鐵券。再說元老将門家車馬出行，自皇室宗親以下，一律自覺避讓。為何唯獨崔尚書不知？”
此言一出，朝堂瞬間炸窩，文官人人義憤填膺，齊齊上奏：“游都尉無尺寸之功，仗祖上萌蔭，向來驕橫狂妄，若不嚴懲，早晚釀出禍患！ ”
游家年已八十歲的族老、保國候游煥也在朝堂，見孫子遭到圍攻，雙眼一眯、胡子一翹，顫顫巍巍出列駁斥：“游家世代為國盡忠、捐軀無數，今日因一區區小事，便被文官窮追猛打，欲置之死地而後快。望陛下主持公道，免得武将同侪寒心！”
他話說完，已有其他武官老家夥出列附議。
錦熾帝見差不多了，便開口道：“游都尉身為朝廷要員，行為舉止确實該謹慎謙和些。至于崔愛卿，朕知你抱屈，但也無需為此私事，在朝堂上小題大做。你們二位，私下和解便了。不可因此結仇，破壞朝堂人心團結！”
文武臣子們聽出來，陛下乃是和了個稀泥，末了又有硬話撂下，便都作罷。唯有有崔尚書仍憤憤不平。
衆官接着陸續奏完事，錦熾帝照例總結：“各位愛卿之見解，皆極精彩。諸位如此盡心，千秋國何愁不光耀萬世。今日朕也有一件事，要請大家參議。”
朝堂上已有不少官員，知曉陛下将說得是甚麽事。
其他不知者，看陛下情緒極佳，都以為有何喜訊要昭告。
然而，錦熾帝随即正色道：“千秋國自高祖開國，已逾三百載。歷代先王勵精圖治，國家昌盛興寧，百姓安居樂業。然我國坐擁金山沃野，從來飽受諸鄰窺視。朕登基以來，于內仰賴衆文武愛卿輔佐，于外審時度勢親征賊寇，才堪堪無事。如今，朕已年逾五旬，四境強敵再起，不可不慮長遠。以當今太子之才，實不堪用，朕常憂心不已。幸鳳兮公主天資聰慧，德才貴重，乃上佳國器。故朕拟廢太子，改立公主為儲。諸位以為何如？”
錦熾帝說完，朝堂鴉雀無聲。
文官皆看南宮相及各黨首，武将則觀烏老太師和諸元老。
“衆位愛卿，有何高見？”錦熾帝雙目炯炯，掃視下方朝堂。
臣子們紛紛低頭躲避，唯恐遭陛下點名問對。
錦熾帝只好道：“鎮國老太師，論處事公正，滿朝皆對你心服口服。還請賜教于朕！”
烏老太師擡腳出列，向上朗聲道：“老臣乃是一介武将，自先王在位時，便奉命領兵鎮守邊關，此後又随陛下北戰西戰，深知千秋國外敵環伺之險惡。現時危事難，陛下做此非常之舉，老臣不僅贊同，且對陛下的深謀遠慮甚是佩服！”
“是啊！是啊！非常時勢，必出非常之舉！”烏老太師說完，他身後隊列中即有武将高聲附議。
錦熾帝點頭，又看向文官隊列，說道：“南宮老相一向見識高遠，慮事缜密周到。朕願聞高見。”
南宮相聽了，出列奏道：“陛下乃為千秋國長治久安之計。老臣以為，此舉甚有必要！”
“老相既如此說，朕便安心了！”錦熾帝開懷大笑，随後又看向別的臣子：“其他諸卿，是否仍有異議？”
朝堂又是一陣寂靜。
就在衆人皆以為，廢太子已成定局時，忽聽殿外一婦人聲音高呼：“陛下，臣妾不同意！”
這呼聲如此哀婉切切，在氣氛已近凝滞的朝堂上，卷起一陣漩渦，攪得人心動搖。衆人驚訝回頭，見是皇後娘娘正從殿門跨入。
她身着華麗耀眼宮裝，高聳雲髻上珠翠搖曳生輝，身姿儀态雍容華貴。
偏那張烏絲雲鬓寶光修飾出的面容，似倒春寒中的一朵凄豔海棠。
陽光将她衣影投進朝堂，映得大殿一派猩紅，如殺戮後充溢空間的血氣。
“皇後!”文官隊列中，忽然有人失聲一喚，正是季盧侍郎。
當他看清女兒神色時，忽然明白那個下午不歡而散時，她為何那般決絕。原來，她當時便主意打定，不惜萬劫不複，也要保住太子。
見皇後一步一步走在朝堂正中，季盧侍郎的雙腿，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他身體晃了幾晃，險些跌倒在地，幸好被身邊眼疾手快的年輕同僚一把扶住。
皇後未理會朝堂上幾十道訝異目光，也不顧父親的恐懼，徑直前行，最後跪在那個薄情之君的禦座前。
當初，自己被他以柔情蜜意鎖住，穿着這身嫁衣，押進深淵般的皇宮，一困便是三十年。
如今他的溫柔鎖鏈已消失，可她卻再也無法逃脫。即便今日在深淵中再下墜一重，又有何懼？
她跪下來，擡頭看去，當年的有情郎高高在上，銳利雙目冷冷俯視着她。
他的面色平靜，她卻能看出他內心的憤怒，像滄浪河毫無波瀾的水面下，兇險湍急的暗流。
他目光對着她打量。她不知道，他是否還認得這身嫁衣上，經過歲月亂流沖刷，仍緊緊牽繞的海棠花枝。
他是否還能憶起，那個春光明媚的日子，在禦花園的那場初遇？
或許身為一國之君，這些年他要面對的煩心事太多太多，對所有那些美好，都早已淡忘。時已至此，事已如此。
她不确定什麽，也不敢指望什麽。
海棠花再賞心悅目，在風雲詭谲的深宮經風雨摧殘，也終将零落成泥、惹人嫌棄。她既已來到朝堂，就沒奢望過，還能全身而退。
“皇後！”上方傳來那個男人的聲音，含着一貫的威嚴，又極力克制的怒意。
皇後在金磚地上猛磕幾個響頭，仰首時前額已有血跡滲出。
傷口的刺痛，似乎給了她勇氣，她的聲音變得不卑不亢：“陛下！臣妾自知僭越，不該擅闖朝堂，更無資格置喙前朝政事。可是，臣妾只想請求陛下，體量深宮棄婦為母憐子的一片苦心，容我為太子辯上幾句。”
衆人聽到“深宮棄婦”這話，心頭齊齊瑟縮。
看來，皇後已不願掩飾心底的深深怨氣。為母憐子猶可恕，為下犯上不可容。
果不其然，錦熾帝聽了這短短幾句話，立刻圓睜雙眼，厲聲喝道：“賤人！你為太子辯駁，朕可饒你。可你言語之中，污蔑朕抛棄中宮、寡情涼薄，實不知天高地厚。朕念你乃無知婦人一時糊塗，此次不追究于你，還不速速退下！”
衆官暗嘆陛下心胸寬廣，自為皇後尋了臺階，皆松一口氣。
不料，皇後卻無絲毫退卻之意思，仍力陳道： “陛下，錦鯉還是個孩子。陛下難道不能給自己唯一的兒子，多些耐心？您定要親口坐實，他是名廢人這一惡名？”
錦熾帝站起身，手指下方朝堂，像是對皇後，又像對滿朝文武大臣怒吼：“哼！千秋國需要的是雄才偉略的強主，錦鯉讓朕如何指望？多些耐心？呵呵！即便朕等得，千秋國和臣民又如何等得？千秋國從來沒有可退之機，只有君主、将士、臣民們，時刻不懼用利齒、鮮血殊死搏鬥，以虎狼之氣征伐，才可立于不敗之地！”
他雷霆般的話語，在朝堂回蕩，震得大殿房梁上的灰塵撲撲落下，擊撞到每一個人的心頭。
皇後年歲雖說已四十有餘，但常年在深宮中，因為保養得極仔細，并不顯人老珠黃。
方才她進殿時，文武官員一眼都覺得驚豔，好似天仙臨凡。
此刻，卻見她被君主的咆哮威力籠罩住，已無法再強裝鎮定，只是蜷伏在地哀哀哭泣。從她雙眼中連綿不斷滾落的淚珠，滴在面前衣擺，頓時化成血水一般。
錦熾帝發洩完怒氣，見皇後紅衣散亂，精美的纏枝海棠刺繡，随裙擺胡亂皺成一團，像被狂風吹落的花枝，仍殘留枝頭盛放時的些許姿态，落寞無助地沾在泥土上，任憑塵埃沾染。
他的心中，驀然閃現一絲年少時的溫情。
猶記那年春天，自己第一次見到她時，正被父皇和母後的期望與軟逼，壓迫得心神煩亂沉重。
當時，自己正信步游走禦花園海棠林下，恰見一名粉衣綠裙的女子，在拿團扇輕撲玉蝶。
她時而追逐戲蝶，時而停下尋找蝶影，可真等手中團扇要撲上那嬌弱美麗的蝶兒時，她卻故意放過。
“好明媚靈動，又善良的女子！”他感嘆着，心頭多日的積郁，仿佛一掃而空，變得與頭頂上的碧空一樣，晴朗豁達起來。
那一刻，他覺得身邊需要這樣一名女子，做他的太子妃。
他不可再郁郁寡歡下去，而她胸中那顆情性皆真的心，可以撫慰軟化他的焦灼不安，可以陪伴他戰勝此生的艱辛。
然而，随後幾十年朝堂和沙場的鐵血磨砺，卻讓他的心，變得像萬年寒鐵般冰硬。
現在細看，她仍與在海棠花下初見時別無二致。而當時的情傾心動，卻再難尋到。
回想這些年，作為父親，他對錦鯉，竟也像當年父皇對自己一樣，從來只是嚴苛要求和冷嘲熱諷。這些年，他們母子确實默忍了不少煎熬。
只因一段海棠舊情、花下心跡，縱是這位從來殺伐果斷的人君的意志，似乎終于悄悄軟了些許。
錦熾帝坐下來，再開口時語氣已柔和了些許，言辭中還有種夫妻委婉相商的意味：“皇後，你且起來。錦鯉便不做太子，對他的前程，朕亦将安排妥帖。”
皇後卻并不領情，她已神思恍惚，腦中之回蕩着昨夜那只異鳥的告誡：“絕勿讓昏君和公主得逞！”
于是，她堅持磕頭乞告：“請陛下收回心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