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盡頭
第53章 盡頭
“簌簌……”
寂靜裏, 那些爬行的人,用鏟子一樣的手捋着毛剌剌的舌頭、或者摩擦着自己碩大的眼珠,發出指甲撓過黑板的“呲呲”聲。
她就像沒看見、沒聽見一樣, 踩着污水,慢慢向前走去。
這時, 旁邊的一個人大約是太過興奮, 不小心把自己的腦袋一把擰了下來, 在手裏玩球似的轉着。
即便是這樣,也不能引起她的任何反應。
怪人們組成的路一直綿延向前, 她穿過一座座垃圾山,直到前面開始出現了一條寬闊而平靜的水路。
“簌簌……”
到此, 怪人們又一哄而散,他們重新沖上了垃圾山, 開始尋找着食物。
——回去的路不見了。
但她也并未想過要回去, 她就像沒有生命的傀儡一樣, 慢慢淌進水裏,水并不深, 只到她的腰部。
水裏, 無數條巨骨舌魚在緩慢地游蕩着。
偶爾, 冰涼的魚鱗蹭過她的小腿。她低頭,看到所有的巨骨舌魚腦袋上都頂着人的臉,向上, 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定定看着她。他們的臉被泡得發白, 整個水域裏都是這些泡得發白的臉,兇神惡煞。
她毫無感情地望了回去。
漸漸的, 魚臉開始躲避她的注視,它們的目光亂瞟,怕了,慢慢散開。
她費力地涉過水路,一直向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遠遠的,一個巨型的人臉面具逐漸在地平線內出現,距離拉近,她能看到那個面具懸在空中,大約有千米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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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路從中間将面具一劈兩半,一半是慈悲的笑臉,一半是陰邪的哭臉。
她走得更近了,已經站在了面具的下面,擡頭,面具像是最純淨的白瓷鑄就。
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那慈悲的笑臉突然落淚了,也是紅色的眼淚,滴落在清澈的水域裏,暈開了一大團血色。
她穿過了這個面具。
水位開始下移,她走到了岸上。越往前,路的兩旁開始出現了樓,從平房逐漸演變成了樓房,越來越高,越來越華麗,卻沒有人。
這裏連爬行的人都沒有,悄然無聲,但道路兩旁的玻璃窗內部,卻有紅黑色的手印印在上面……
看似繁華的街道上滿是各種各樣的垃圾,濕漉漉的,發着黴,生着菌,地上的碎玻璃,割破了她的腳,但她只是站了一下,便拖着血線繼續走着,仿佛那深嵌進肉裏的疼痛并不存在。
身旁的街角,也不知道是誰還在汽油桶裏生了火,在濕冷的暗淡血色中熊熊燃燒着……幾個高瘦如竹竿的黑色的人沉默地在那裏烤火。聽到動靜,他們回過頭來,黑色的臉上兩個發光的小點,似乎是眼睛,靜靜盯着她。
兩邊的高樓開始變得畸形,樓體上開始長出黑色的腫瘤,黏黏膩膩,裏面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湧動。
但她對這所有的一切都無動于衷。
一路走着,總算,白昭昭的眼珠動了動——
她有點驚訝地看到,路邊的一個商鋪竟然開着,在黑冷的城市裏散發出暖黃色的光。
這裏看上去只是一個平常的報刊雜志店,一個老頭坐在那裏,正在翻看報紙。
白昭昭走上前去。
目光略過那些新舊不一的報紙和雜志,上面是各種斷肢殘臂的血腥圖片,搭配着驚悚的标題——
《雨夜屠夫已殺害四人》
《尖沙咀驚現食人狂魔》
《浪茄小溪驚現三男屍體互鎖,兇手未知》
《新竹孽子縱火燒死八親》
《陽臺水泥鎖屍黃符鎮體》
……
上面配的圖似乎是活了過來,已經腐爛得不成樣子的屍體在凄厲地尖叫……
白昭昭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那個報刊亭的老頭身上。他的長相與穿着平平無奇,就像路邊随處可見的那種老人。
望着他,她總覺得自己應該問他點什麽,但她似乎變成了一個空心人,就算知道了答案,又能有什麽意義呢。
好半天,老頭兒擡起眼來看向她,面容陰鸷。
他的左右眼眶裏,竟然一邊各有兩個黑色的瞳孔,在灰綠色的虹膜包圍下,顯得十分清晰。
白昭昭的表情總算有所觸動了。
老頭兒的四個瞳仁上下左右、各轉各的,打量着她,柔膩的聲音感慨着:“真罕見啊……”
她開口,聲音沙啞:“我已經死了嗎?”
聲音明明不大,卻在偌大的城市裏回響。
“沒有,但是快了。”老頭兒陰恻恻地笑着,抖了抖報紙折起來,又說了一遍:“真罕見啊。”
她摸了摸血淚幹涸的臉,又怔怔問:“那我什麽時候能見到我媽媽。”
“你難道不知道嗎?”老頭兒陰陽怪氣的,眯着眼,“你見不到她了。你忘記了嗎。”
“忘記了什麽?”
老頭兒莫測一笑:“你的執念。”
“我的執念,是我的媽媽……”
“不,你錯了,你的執念,不是你媽媽,你現在會變成這樣,也不是因為你媽媽。不過沒關系,你不是已經見過了苦厄之地的那個女人了嗎?我想,你很快就會想起來了……”
“吳芳蕊被惡靈殺死了……”
“是啊,惡靈……如果你想明白了,你就能徹底醒過來了。”
“我只想見到我媽媽,告訴我怎樣才能見到。”她盯着他。
“……你見不到她了,不如留下來,接替我。這裏很适合你啊……”
她搖頭,不再和他廢話,繼續向前走。
老頭兒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會兒,這才說道:
“你可以繼續向前走,只要你能看到海,找到海裏的路,你就能回去,回去後,只要你獲得了很多人的愛,那麽,你就能再次見到你媽媽,否則,你還是會回來接替我。”
女孩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裏。
一路走着,高樓又開始逐漸變矮,城市開始消失,在她的面前,是一望無際的黑色荒原,回頭看時,連城市也消失了,這裏全是石頭,哪裏有什麽海。
她沒有糾結太長時間,便繼續走了下去,腳底已經被尖利的石子磨破,她像是行走在刀鋒利刃上,可是她仍然向前。
一直走着,就會看到海吧……
走到雙腳都麻木了,平原卻突然開始下沉,她站在高處的邊緣,看到下面是一片白色森林擋住了去路,森林漫長,左右一眼望不到頭。
但是森林裏生長的并非樹木,而是一根根高約百米的白色圓柱體。
每一根柱子幾乎都是一樣高,頂端是一個平面,每一個平面上,都有四五個人。
就在她面前最近的這個圓柱體上,她看到三個人正在合夥将一個人撕裂。
目光遠眺,每一個圓柱體頂端的人都是如此,他們在互相毆打,殘殺,死去的人或者被他們吃掉,或者被扔進圓柱體之間深不見底的黑暗裏。
但每當一個人死掉,柱子的芯裏就會送上一個陌生的新人來。
他們很忙,忙着厮殺,忙着拉幫結夥,沒有時間看向她。
白昭昭慢慢走下斜坡,走進這片白色的森林。底部的沙子是白色的,人落下去,很快就被白色的沙子吸收掉了身體,就連白骨也在飛快被腐蝕、咀嚼、消化。
白昭昭心想,也許消化完了,就會變成新的人輸送上去……
這時,她察覺到了什麽,突然站住,一秒後,一顆人頭,掉落在她面前,深深砸進黏膩的白沙裏。
擡頭望去,上面的人也在抻頭看她。
那是一張很普通的臉,是一個正常的人的臉,但表情卻很惡毒。
見沒能砸到她,那個男人顯然很失望,試圖向她吐口水。
明明他們并不認識,他卻惡意滿盈。
白昭昭并不憤怒,滿是血污的腳踩在那個掉下來的人頭上,将它深深踩入地下,随即面無表情,繼續前行。
發現森林的下方有了不速之客,頂端其餘的人仿佛發現了一個新的玩具,暫時放棄了自相殘殺,開始試圖攻擊她。
她一面小心躲避着,一面向前走……但是被扔下來的屍體往往飛着鮮血,等走出這片白色的森林時,她的身上已經髒污得不能看了。
她的步速變慢,她實在是太累了。
她的嘴唇微動,無聲地重複着,喃喃着:
“媽媽,我走不動了……”
小的時候,她和媽媽去公園……
公園太大了,她又那麽小,她撒嬌,讓媽媽背她。
媽媽笑着,蹲下,把她背在了背上。
“昭昭還是個小寶寶呀。”媽媽笑着,“什麽時候才能不用媽媽背了?”
那時,昭昭還只是她的小名。
“一輩子都要媽媽背呀……”她摟着母親的脖子,很天真地說道。
後來,她在母親的背上睡去了。
她的耳朵下,是母親的心髒在跳躍,“怦怦”、“怦怦”,厚重而有力,隔着身體震顫着她。
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夕陽燒紅了西方的雲,漫天流火落入她的眼中——
就如此時業火燒紅的天空一樣。
她這樣行屍走肉般走着,雙腿早已經失去知覺,只是機械地擺動。
她在命令自己,走一步,再走一步……
在這裏,紅色的太陽似乎一直高懸在發烏的天上,在一個固定位置,散發着熱辣的紅光。世界并沒有被這樣的太陽照亮,反而籠罩在一片晦暗的猩紅裏。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
終于,她的耳邊傳來了“嘩嘩”的水聲。
她擡頭,終于看到了一片一望無際的血海。
海浪翻滾,卷起了紅色的血沫,在海面上形成了一片紅色的霧……
霧裏,黑色的巨人在深海裏緩慢地走來走去。
她麻木的情緒終于在此時有了反應,胸口劇烈起伏,呼吸也變得急促,幹裂的嘴唇無聲喚着:“媽媽……”
“昭昭啊,我可憐的孩子……”
冥冥之中,母親哀恸的聲音回蕩在整個世界。
她的聲音裏充滿了疼惜與痛心……
“媽媽!!”她嘶啞地叫出了聲來。
已經疲憊的靈魂就像重新獲得了動力,她飛奔向那一片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