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這是她第二次聽見他喚她阿筠。
兩個人距離近得她有些不習慣,卻并不因此感到厭惡,他似乎有些恐懼,盡管她并不十分清楚,這份恐懼的來源是什麽。
“她送來的,我都不會碰。”她冷靜地解釋道:“我知道那藥有問題,只是覺得,她終歸是要有些動作的,讓她以為得逞了,就不會再……”
他慢慢松開她,弓着腰,手握着她的肩,直視着她的眼睛:“萬一你誤用了呢?”
他眼裏的認真讓她有一瞬間的恍神,這種手段在後宅之中實在太過稀松平常,那藥看着就有問題,她怎麽會着了道。
“你放心”,她拍了拍肩上的手,寬慰道:“這種雕蟲小技……”
他注視着她,目光從她的眼睛一點一點下移到她的嘴上,漸漸地,耳邊的聲音開始消失。
從始至終她都很冷靜,冷靜地勸他,冷靜地看着他發瘋,冷靜地對他解釋,她的冷靜,讓他剛才一系列的舉動像是個笑話。
他的雙臂無力地垂下去,白天在鐵礦上累積的疲累頃刻間襲來,壓得他再也撐不住。
“我去沐浴了。”他突然說,說完就走,不給她一點反應的機會。
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背影顯得孤獨而疲憊。
這是怎麽了?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線裏,柴熙筠也沒想明白。
齊景之雙臂搭在木桶的邊緣,閉上眼,腦子裏都是柴熙筠的模樣。
她不會明白他今天為什麽失控,因為這世上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他曾親眼看着最愛的人死在自己懷裏。
那是他第一次離她那麽近,長劍穿過他刺進她的身體時,她眼中湧現出難過、絕望、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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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沒有一種情緒,是為他而生。
随手把濕透的帕子糊在臉上,不一會兒覺得氣悶,只好拿下來。他想他剛才離開的樣子,一定很狼狽。
沐浴完,齊景之頂着一頭濕發出來,卻見她捧着一塊沐巾,在門外站着。
一看見他,什麽也不說,拉了拉他的衣袖,拽着他一路往前,走到榻邊,說了句:“坐下。”
他立馬聽話地在榻沿坐好。
她脫了鞋,跪坐在他身後,手裏的沐巾包住他的頭發擦起來,手法生澀,動作卻很輕柔,他的情緒開始一點一點消解。
“齊景之,謝謝你。”她忽然附在他耳邊說,說完又像一陣風似的躲得遠遠的。
他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揚,想到此刻自己的頭發在她手中,像一束綿延的線将兩人連接在一起,剛才的情緒立馬消失得無影無蹤。
“謝我什麽?”他抿着嘴,故意裝糊塗。
她卻當了真,一本正經地回答:“謝你把我的命放在心上。”
哪怕她應付得來,還是應該感謝他挺身而出。
“我何止是把你的命放在心上啊……”他嘴裏念叨着,含混不清。
“你說什麽?”她趴上他的肩,側着臉問。
齊景之循着聲音回頭,完全沒想到此刻她離自己這麽近,毫無征兆地,雙唇正貼上了她的臉。
兩個人都愣住了。
此刻他的鼻尖充斥着一陣脂粉的香氣,她的臉很軟,他卻一動都不敢動。
柴熙筠連忙閃開,整個人從他肩上下來,繞到榻的另一側,伸直了腿準備穿鞋,這才發現自己的鞋在他那一頭。
齊景之很有眼力界兒,連忙把兩只鞋提起來,在她腳下擺好。
“夜深了。”她丢下三個字,頭也不回,趿拉着鞋快步回了內室。
他嘴角噙着笑,一回頭瞥見了炕桌上的沐巾,回想方才,一臉的蕩漾。
翌日,齊景之剛出門不久,管家齊放就來了松風亭。
“公主,門外有個婦人,自稱是驸馬的姨母。”
“姨母?”柴熙筠仔細回想,似乎并不曾聽齊景之講過。
阿母正在收拾碗筷,一聽”姨母“兩個字,不慎手一滑,湯勺掉進了湯碗裏。
看見她回過頭,抱歉地笑了笑。
“就說驸馬不在家,先請她到正廳坐着。”
“是。”
“阿母可知道景之姨母的事?”齊放一走,柴熙筠馬上問道。阿母做事向來穩妥,方才這一下,怕是在提醒她。
阿母放下手中的碗筷,走上前來:“這事同公主說,原是不大妥當,但公子的性子,想必說了他也不會放在心上,所以老婦不得不鬥膽提醒公主幾句。”
柴熙筠點點頭,認真地聽着。
“夫人的确有個嫡親的妹妹,先前夫人在時,來的也勤,可是每次她一走,夫人屋裏總會少點什麽東西。”
“開始是耳環戒指,再又是墜子、發簪,後面開始丢銀錠子,夫人粗心,只當是自己放錯了地方,直到有一回,竟當面給撞上了。”
“你是說,這姨母手腳不大幹淨?”柴熙筠有些疑惑:“可聽聞夫人也是大戶人家出身,怎麽會……”
“毀在一樁婚上。”說起舊事,阿母也不免心中惋惜:“好好的女子,招贅了個窮書生,一時要賭,一時又要進京趕考,幾番下來,家産敗了個幹淨。”
“後來呢?”
“夫人出殡時,來過一回,後來就不再來了。”
“這事我本來已經爛在了心裏頭,就連公子也不說的,只是……”
“我明白。”看出她心裏的不安,柴熙筠拍了拍她的手背:“阿母不是嚼舌根的人,是怕景之吃虧。”
阿母退下後,柴熙筠反複思忖,齊景之對齊家頗有怨言,但是對他母親感情很深,他外祖一家如今就剩了個姨母,阿母的擔心不無道理。
不行,在他回來前,她得先會會這個姨母。
巧兒把人請過來,乍一見,倒是和她預想的不一樣。
安姨母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裙,料子是好的,只是顏色有些舊了,身材富态,裹在身上有些不合身。
向她請安時,總是低頭看着腳尖,聲音也不大亮堂,梗在嗓子眼。
着人看了座,安姨母裙子往上一提,柴熙筠眼尖,立馬就瞥見緞面的鞋子開了線。
安姨母悶不愣登的,柴熙筠也不是個健談的人,兩人寒暄了幾句,便幹坐着大眼瞪小眼。
“派人去催一催,驸馬怎麽還不見回來?”她踱到門口,背着安姨母,小聲囑咐巧兒:“你守在門口,把此間的情形同驸馬說清楚。”
約摸過了大半個時辰,齊景之才趕回來。
誰知安姨母看見他,卻像變了一個人,猛地撲進他懷裏,嘴裏念叨着“景之”,哭的聲嘶力竭。
齊景之有些不自在,張着手臂,一點點把人往外推。
“你母親如果還在就好了。”聽她提到母親,他的手突然凝在半空。
柴熙筠見狀,立馬上前來,不着痕跡地擋在他面前:“姨母遠道而來,一路辛苦,先用膳吧。”
安姨母的情緒被打斷,表情一僵,柴熙筠這才看清,她臉上哪有半分淚痕。
坐定之後,衆人正準備動筷,安姨母突然嘆了一口氣。
“今天來了府裏才發現,姐姐早前帶過來的丫鬟婆子,竟一個都不在了。”
“說起來,當年姐姐身邊有個丫頭叫頌雨,聽說跟了府裏的二爺……”
頌雨?二爺?柴熙筠下意識地看向齊景之,只見他臉色立即沉了下來。
“不知現在還在府裏嗎?”
空氣中一陣寂靜,只有丫鬟前前後後忙着上菜。
安姨母仿佛沒有察覺,仍舊自顧自地說:“聽說還生了個哥兒,倒是好福氣。”
“當年她對你母親很是衷心,如今算起來也有十來年沒見了。”
“不知今日能否見見她?”她說着,小心翼翼地看向齊景之。
“姨母既然相見,待用過膳,把人請來便是。”
柴熙筠始終沒說話,在一旁默默觀察着安姨母,說是故人多年未見,然而齊景之答應了,她卻并沒有很激動,倒像是松了一口氣。
而且齊思安只有三個兒子,齊晏之和齊冕之都是葉氏這個正妻生的,妾室生的,只有齊昱之,難道安姨母所說的頌雨,竟是齊昱之的母親?
齊昱之的母親曾是齊景之母親的陪嫁丫鬟?她怎麽隐隐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
正想的出神,碗裏突然多了一塊排骨,一擡頭,卻見齊景之正注視着自己。
要是在平時,他免不了又要說幾句,如今對着外人,兩人都默契地緘了口。
不知他何時吩咐了人,待用完了膳,一切收拾妥當後,不消一刻鐘的功夫,頌雨便打簾進來。
身後還跟着齊昱之。
頌雨并沒有表現得很熱情,只是淺淺行了個禮,便站在了一邊。
齊昱之立馬出面解釋道:“母親已經多年沒有出來見人,聽說夫人來了,才肯出來相見。”
這個柴熙筠倒是信的,她來了之後,齊思安一家上蹿下跳,就他母親還算安穩。
安姨母對着齊昱之上上下下一番打量,看着倒比對頌雨的興趣更大:“你是頌雨的孩子嗎?真是一表人才。”
“多謝夫人誇獎。”
安姨母看了看齊昱之,又看了看齊景之,幽幽吐出一句:
“還是齊家的水養人,這孩子看着,倒有幾分像景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