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施舍者
第56章 施舍者
十二年前,冬天。
盧港沒有氣溫低于零度的冬天,但這樣的氣候比不寒冬好受。毛毛細雨會奪走一部分體溫,在路面留下濕滑黏膩的泥漿,帶着不知從何處染上的惡臭味,沿着人的褲腿往上爬。但是東區貧民窟沒人在乎這個,畢竟有時候幹在身上的泥漿比衣物還厚,抗凍。
這個時候正是教會布施結束,今天還是診所義診的日子。藥物是稀缺品中的稀缺品,畢竟流感一類不算嚴重的小毛病,沒有藥和食物就都是足以要命的大病,全靠診所每月兩次的義診維持,盡管如此,藥品供應也相當有限,而且就算拿到藥物,也有不少人因為種種疾病去世。但有希望總比等死要好,現在棚區空了一大半,很有幾分荒涼,空曠之中,反而不顯得那麽髒亂了。
“夫人,您小心腳下。”
毛毛細雨中,秦月姝将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在棚區外站定,手下的傘随着她的腳步停下,她觀察着雨勢,把傘往秦月姝這邊偏了一點,後者微微颔首,瞥了一眼好奇打量着她的人群。
她衣裙挺括,還有人專門撐傘,一看就是西區的“金貴人”,站在這裏實在太惹眼,吸引了不少目光,有小心翼翼的,也有不懷好意的。人人都知道今天上面的“大官”下凡來體察民情,東區的貧民也分三六九等,大棚裏挺屍的下等人哪配瞻仰貴人的衣角,外圍的瓦房和棚屋勉強能入眼,于是隔離帶與衛兵一攔,把“民情”與這些好奇的眼睛牢牢擋在了“上面人”的視線範圍之外。
這位夫人是個特例,這些日子,她偶爾會在大棚之外駐足,有時候只是往裏瞧一眼,有時是停下來看一會,那種眼神并不會讓人不舒服——從她的眼神中看去,她對這裏并沒有多少嫌棄,也不覺得惡心。
但也說不上留戀就是了。
“夫人,區長的車已經出關口了。”手下彙報說。
“知道了。”
手下觑着她的臉色,并沒有看出什麽喜怒,似乎是覺得找到了滿意的人選,或許正在判斷這個人的價值,她等了兩分鐘,沒等到回答,只看見秦月姝輕輕蹙了蹙眉。
手下順着秦月姝的目光看過去,發現她似乎在看着大棚裏的某處……好像是幾個孩子之間的打鬧。
秦淮——那個時候還叫秦靈,但在這裏姓名并不重要,好心的施舍者一半稱呼她“喂”,不好心的旁觀者叫她“滾開”,“夥伴”之間通常亂叫一通,比如跟在她身邊的這群差不多大的小孩,一般叫她“姐姐”。某個不知道來自何處的“小妹”被人搶了一盒牛奶,那是一位教士看它瘦小可憐,私下裏悄悄給她的,牛奶在這裏是比名畫還貴重的東西,她抱着牛奶從布施的路口回來,就被一群半大小子推搡在地上,東西當然是被搶走了。這裏的孩子大多無父無母,雙親健在的父母的作用也聊勝于無,于是報團取暖一樣組成了各種小幫派,這種窩囊氣哪裏受得了,幾個稍大一點的孩子當即就帶着人去“找場子”,把搶劫的幾個人團團圍住,很有幾分氣勢洶洶的意思。
十歲出頭的女孩子們比男孩稍微高大一些,常年混跡于貧民區的孩子沒有經過社會的後天雕琢,只為了活命野蠻生長,能活到長大的沒有哪個嬌貴的,也沒什麽注重形象的概念,且鬥毆經驗老道,把幾個男孩子按在地上揍,牛奶當然也搶了回來。秦淮也在其中,是氣勢比較足的那個。她在這裏摸爬滾打了三年,勉強已經算是有點“資歷”了,三年的光陰,足夠她把“大小姐”的身份抛在腦後——“區長的女兒”與“貧民窟的孩子”所要遵守的法則天差地別,如果不忘記曾經的幸與不幸,忘記現在對她來說的“奢侈品”在曾經都是再便宜不過的日用品,她就無法活下來。
她把還在哭泣的女孩護在懷裏,一腳踹開瘋狗一樣亂咬人的那個男孩,然後一群“姐姐妹妹”一擁而上,有人被推到在泥裏又“堅強”地爬起來,你一下我一下推搡着把搶劫者趕出了棚區,把“戰利品”,一盒裹滿了泥漿看不出标簽的牛奶藏在懷裏,凱旋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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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的鬥毆,在大人看來根本算不上什麽,但秦月姝耐心地觀看了全程,那個帶頭的女孩子看身形不過十歲出頭,頭發亂蓬蓬的,衣物勉強蔽體,只從聲音才能勉強分辨出這是個女孩,她把哭花了臉的小孩子摟在懷裏,有說有笑地安撫着,絲毫沒有察覺到一行人的“壯舉”正完整地被人看在眼裏。秦月姝看着她們往棚區角落走去,看起來是要開始分享那盒牛奶,她眉梢動了動。
“好了好了,東西已經回來了,別哭了。”帶頭的女孩輕輕拍着背給懷裏的孩子順氣,“再說了,哭也沒有用,下次他再搶你東西,你就把石頭往他臉上扔。”
“對,用石頭戳他眼睛。”
“可以踢他的膝蓋,還有褲裆!”
“實在不行就躲着他,然後回來找我們!”
幾個小孩子你一言我一語,在角落裏喋喋不休,女孩抽出懷裏的牛奶,包裝盒上的泥漿蹭的她滿身都是,她随便擦了擦,但黑黃黑黃的污漬在幹幹淨淨的奶盒上抹開了一道痕跡——發現自己的衣服竟然比在泥水中打了幾次滾的奶盒還要髒上一些。
這個認知讓她的動作明顯凝滞了片刻,蓬亂的短發遮擋之下,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有一瞬間的低落,不知是想到了什麽。
“姐、姐姐……你怎麽了?”
小妹扯了扯她的衣角,幾個夥伴同時看過來,女孩很快從這點不尋常的狀态中抽身,搖了搖頭,開了牛奶:“沒事,我們把拿到的食物分……”
她話還沒說完,身後有一只手抽走了她的奶盒,女孩沒想到有人背後偷襲,帶着不解與怒意轉過頭去,然後愣住了。
女人外套雪白,不染纖塵,明顯不是她們這個世界的人,看了一眼盒子裏的牛奶,然後随手丢開。紙盒落地,裏面的液體一滴不剩地與泥漿融為一體,成了東區大棚裏最貴的那個泥水坑。
“你……”女孩的神情生動地從惋惜到難以置信再到憤怒——有錢人就能随便糟蹋糧食嗎?更何況是別人的糧食?幾個孩子面面相觑,出離的憤怒,有夥伴叫嚣着要撲上去,女孩伸手一攔,搖了搖頭。
與從小就生活在這裏的孩子不同,她知道有錢人所在的世界生存法則與東區又是不同的,有錢人可不管棚區的什麽三六九等,他們只要想插手,碾死東區的居民就像碾死螞蟻一樣簡單。
女孩正想要問“你什麽意思”,面前的女人卻率先開口:“那盒牛奶已經過期了,別喝。”
跟這些孩子說“牛奶過期”,就像跟某個缺錢的人說“這跟價值百萬的鑽石項鏈掉了十萬顆鑽石中的一顆,已經不值錢了”差不多,都是“何不食肉糜”一類的廢話——女人聲音很好聽,細聲細氣,讓她想到了某些已經蒙塵的往事,女孩抿了抿嘴唇,警惕地後退了半步,受驚的小獸一樣打量她的臉。
于是秦月姝笑了。
“我這裏有吃的,跟我來吧。”她保證說,“放心,我不傷害你們。”
——我不傷害你們。
……
秦淮眉心緊鎖,想要打開車窗,可司機把車窗鎖住,她開不了。車廂裏空氣仿佛成了固體,讓她的胸腔越來越悶。
上車之前,秦淮以為秦月姝會在車上等她;司機将她送回會所後,她有以為秦月姝會在會所等她,但她只是被晾了一陣,臨近傍晚,才有司機來接。她發現她高估了自己的價值,內憂外患當前——或者她在秦月姝那裏根本算不上“內憂”,她的優先級比不上教會和艾唯。如果秦月姝在場,應該會讓她當場解下所有能夠用來自殘或者可能藏有竊聽設備的首飾再上車,但秦月姝沒來,她的聲音只是從通訊器中傳出來,一如既往的從容溫和,要求她上車。
十二年過去,她的聲音一點也沒變,只是透過通訊器傳過來帶着嘶嘶的電流聲,好像吐着信子的毒蛇。于是秦淮上車前當着司機的面,摘下了自己的手镯、耳環和項鏈,脫下了有紐扣的外套,一起扔進了路邊垃圾桶裏。
現在她在車上百無聊賴地和司機搭話。
“喂,”她問,“秦月姝讓你把我帶去哪,火葬場還是亂葬崗?”
司機目不斜視,專心開車。
“她挂斷通訊了嗎?”
“我是不是現在自殺會來得更痛快些?”
全部沒有得到回答。
“我問你我們現在要去哪。”
司機當她是在發瘋,升起了隔音板。
秦淮往後一靠,疲憊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她感覺自己困極了,強打精神撐着疲憊的眼皮,只是因為不能在非屬于自己的領地內失去意識。但司機似乎有意讓她失去意識,關上窗後的車艙閉塞悶熱,凝滞擁擠的空氣誤無處可去,直往她大腦裏鑽。秦淮把滾燙的手心貼在車窗上,試圖降下一些體溫,她看着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臂皮膚有幾塊泛紅,于是拉下衣袖,把額頭抵在了手背上。
她知道座椅下的小儲物倉裏有興奮劑,只要一毫升,就能讓她輕松提起精神,說不定還可以暫時退燒。
但是不能用。
秦淮收緊了拳頭,越是攥緊,手就越是顫抖,她沒有什麽力氣了,動了動手臂,放松僵硬的肩膀,然後一拳捶在車窗上——
玻璃碎裂與司機緊急剎車的聲響混合,雙重的刺耳讓秦淮皺了皺眉頭,玻璃劃破了她的骨節,她随意地把血抹在了椅背上。她微笑着通過後視鏡與司機對視,用嘴型說“抱歉”,然後指了指車窗,示意自己只是想開窗而已。
砸破玻璃以後,她看起來相當正常,沒有自殘也沒有傷人,但司機被她吓得戰戰兢兢——她現在想開窗就砸碎車玻璃,稍後如果突然想跳車呢?
這位小姐單憑他可攔不住,再說就算他能攔住,也不敢擅自動手啊。
“開窗吧。”秦月姝聽見了動靜,聲音傳出來,“不用怕她跳車。”
司機開窗的時候,秦淮竟然真的開始思考現在跳車逃跑的可能性,這個想法在她腦中轉瞬即逝,但是她需要留下來——至少暫時留下來。
“你逃不掉的,秦淮,只要我還在,你就不要想着自由,不管是生的自由,還是死的自由。”隔音板降下,經過通訊器,秦月姝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不信的話,你可以試試。”
秦月姝果然沒有挂斷通訊,或者說一直通過司機監視着她,也正是因為她的授意,司機才開了窗戶。從窗口灌進來的冷風讓她的體溫不那麽滾燙了,秦淮從鼻腔擠出一聲笑,然後側頭看向窗外。
在司機的視野盲區,她悄悄把一小塊碎玻璃藏在了手心,然後面無表情地在手心按了下去。
這似乎并不是駛往夜莺的路,因為汽車繞過了城區,沿着東西兩區的分割線行駛了一段,這條路直達傑菲爾德莊園,秦淮不動聲色地盤算着秦月姝的目的。
“處理被逮住的莫莉還沒有讓你分身乏術嗎,她如果對首都那群人說出些什麽來,效果恐怕比那些被攔下的舉報信好上許多吧?”她對着閃着綠燈的通訊器冷嘲熱諷,“你竟然還能分心來處理我?”
通訊器對面安靜了一陣,然後秦月姝說:“趕緊帶小姐過來,她病得有些不清醒了。”
司機應了一聲“是”,汽車轉彎,他不動聲色地擡頭瞥了一眼,秦淮似乎沒有聽清她說了什麽,她靠在椅背上,紙一樣蒼白的臉上挂着冷汗,好像保持清醒已經是她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高燒讓她的大腦變成了沉重的累贅。
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碎玻璃鋒利的邊緣劃開了秦淮的手心,鮮血淋漓,血腥味被呼嘯而過的風帶走,疼痛讓她勉強保持了一絲神智。
不清醒了嗎,秦淮在心底冷笑。
她覺得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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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幻視,其實并沒有:
秦淮:我精神狀态很好啊,我的精神挺好的呀,我的好神挺的精呀,挺呀精我的好的,精挺好我的神的呀,我好的神精的呀,的的好呀精我媽神的!我精神狀态挺好的呀,我神狀好挺态精的呀,精我态神的呀狀好挺好态我的精神呀挺狀,狀的我神呀精好态挺,挺我狀精好态神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