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血與淚
第49章 血與淚
“真沒想到還能在這裏見到你,你這身打扮,是進政務廳工作了?真是不敢相信。”
在前面帶路的男人還在喋喋不休地說着什麽,莉莉自始至終沒有回答過一句——二十年過去,這個人還是是沒有絲毫改變,他只是需要安靜順從的聽衆,不想聽到任何的意見,甚至也不需要旁人的回應。
事實上她根本不需要有人帶路,就算二十年沒有來過,這條路她依然閉着眼睛也能走下來。
都說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會讓人遺忘曾受過的創傷,她卻将這些往事記得一清二楚,打罵聲、哭喊聲、風雨聲,她都回憶過無數遍,深深烙刻在心裏。這個男人兄弟三人是她童年最大的陰影,在她母親病逝後徹底撕下僞裝,在一個雨天用五百塊的價錢将她賣給了人販子。
她與其他同病相憐的孩子像豬肉一樣羅列開任買家挑選,幸運的被人買下,無論買家要他們做什麽,至少有幾率得到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不幸的那些,她無法想象,只見到過人販子揮着鞭子将一群瘦骨嶙峋的孩子趕上密不透風的貨車,那些孩子她就再沒見到過了——後來她聽人說,帝國有些宗教是會吃人肉的。
或許她是那批孩子之中最幸運的幾個,她被烏列教會“救”了下來,與她一起的還有幾個俊秀的女孩男孩,教會教他們識字和必要的體術,然後這些孩子長大以後被分配向各大顯赫家族。而她被老伯爵看中,進了傑菲爾德家做女仆。
這個時候老伯爵的身體已經逐漸衰敗,這是個不輸她父親的變态,據說在她被買進來之前,先後有幾個女仆離開,她們或是莫名其妙地病發身亡,或是因染上毒瘾被趕出莊園,某天晚飯後,老伯爵輕描淡寫地讓她晚上到他卧室裏去。
莉莉至今也記得他的眼神,就像腐爛的奶酪一樣散發着酸臭味。在場的幾個子女似乎對此習以為常,絲毫沒有被這樣惡心的目光影響,平靜地享用着晚餐,只有餐桌最末的那位黑發小姐擡頭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當晚,莉莉依言去了伯爵的房間——在伯爵撫摸着她的手為她遞上一支煙卷時,她掐着伯爵的脖子,将那些煙卷一股腦地塞進了伯爵的嘴裏,強迫他咽了下去。
她不是毫無還手之力的菟絲花,任何試圖加害她的人,她都要一一報複回去。
伯爵抽搐着 口吐白沫,與此同時門被推開了。莉莉慌亂地試圖用被褥掩蓋住血跡,卻在對方的輕笑聲中錯愕地與門口的小姐對了視。
“我不會說出去,而且會幫你,無論是銷毀罪證,還是報仇。”黑發藍眼的小姐——艾唯,平靜地向她伸出了橄榄枝,“我會為你實現一切。所以,你願意跟随我嗎?”
“……喂,你沒聽見我說的話?”
男人還在吵吵嚷嚷地說着什麽,莉莉從回憶中抽離,他們已經來到了男人家裏。出了家具與牆壁在歲月中愈發破舊,這裏沒有任何改變,看來那五百塊錢不是被用來填補賭債,就是被用來賭博了。
莉莉在防護服之下扯出一個譏諷的笑,站在門口,沒有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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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這些年你過得不錯,”男人一遍遍打量着她,“是被哪位貴族買下來了?瞧瞧你現在,果然擺起架子來了,怎麽,忘記是誰把你養大的了,覺得惡心?”
“我覺得你惡心。”莉莉冷笑着說。
“你來來回回只有這一句話,真是沒有長進。”男人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轉身放下食物,去鏽跡斑斑的水龍頭處接了杯水,他對此不以為意,“至少我也生下了你,不讓我沾沾光,至少也別這麽不留情面——你在哪工作?”
莉莉沒有回答,攥緊了拳頭,強迫自己從餐桌上的刀那裏收回視線——她不能在這裏動手,至少現在,穿着這身衣服,她不能。
慢慢冷靜下來,她環視一圈,問:“你的兩個兄弟呢?”
“喂喂喂,怎麽說話的,那是你叔叔們。”男人漫不經心地回答,“他們被隔離車拉走了,好像是去什麽醫院……溫莎還是柏莎的,我記不清了。”
……柏莎醫院?
莉莉一愣:“他們感染了?”
“那倒不是。”男人笑了笑。
他對莉莉毫無防備,無論什麽時候,這個瘦弱的女孩在他面前都毫無還手之力,不高興時就抄過來打一頓,怎麽罵她都不會還嘴,只會細聲細氣地哭——男人走到她身前,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去做一樁大買賣,做成了,足以讓我們後半輩子吃喝不愁。”
“什麽?”
“跟你說了也沒用,等他們殺了那個艾唯……”
仿佛渾身血液倒流,莉莉只感覺腦中“轟”的一聲,陡然僵在了原地。
……
秦淮睜開雙眼,猛地坐了起來。
後腦傳來陣陣悶痛,她皺着眉頭揉了揉太陽穴——柳夢這個混蛋,多少應該也有些公報私仇的意思,下手真的毫不留情。
入目是昏暗的月光,月亮對人間一切悲歡無知無覺,一天的兵荒馬亂以後,深夜仍然靜谧無聲。秦淮屏住呼吸,聽見了走廊上刻意壓低的人聲。
“……可惡,這個女的到底把鑰匙扔到哪裏去了……”
“我早勸過你不要殺了她,廢物!少說這些沒用的了,動作快點,把門撬開。”
“知道了知道了,這門鎖有些複雜……”
秦淮眉頭一皺,轉念間心沉了下去——遭了,是艾唯!
她顧不得穿鞋,撲向那扇緊閉的門,可無論她怎樣轉動門把手都無濟于事,柳夢為了防止她去見艾唯,把她反鎖在了房間裏。
“喂,你小聲一點,不要把人引上來。”
“該死……該死……”就算是在莊園外被埋伏的那一晚,她也沒有像現在一般心急如焚過,這扇門并不厚重,卻将她的希望密不透風地擋在了門外。
“媽的,這鎖真夠複雜的,我沒辦法了。”
“滾開我來,等會要有人來了。”
秦淮指尖抵在門板上,低垂着頭,連嘴唇也在顫抖,她分不清自己此刻是憤怒更多還是焦急更多,又或者是對無能為力的自己感到自責更多——她狠狠錘了一下門板,沉重的悶響過後,走廊上短暫地安靜了下來。
“大哥,隔壁有人!”
“還不快去看看!”
男人低聲罵了一句,卻并沒有被分散精力,自己繼續撬門,吩咐同伴過去看看。秦淮後退了兩步,目光忽然頓住了——她看見了一串鑰匙,被從門縫中塞了進來。
秦淮顧不得多想,随手抄起餐盤上的餐刀,撿起地上的鑰匙開了門。
“誰在裏面?”
她沒有回答,門一聲輕響,大片的光從慢慢推開的門縫中傾瀉而下,男人踢開門口的屍體,擡腿邁進門,可不等他邁出另一只腳,脖子就被人從一側勒住,窒息感中他不由自主地睜大了雙眼,随着利器刺入皮肉的響聲,鮮血噴湧而出。他一個完整的字也沒能說出來,就在“嗬嗬”的掙紮中斷了氣。
溫熱的血濺在身上,秦淮随手甩掉餐刀上的血。走廊上燈光明亮,她看見了倒在地上的幾個醫生和護士,最靠近她門口的那位醫生胸前大灘的血跡已經成了暗紅色,手垂在身側,正對她的門縫。
是她臨死時将鑰匙遞進來的。
憤怒将她的心死死堵住,秦淮攥緊了胸口的衣料,再次躲進陰影中,聽着察覺到不對勁的男人慢慢靠近。她冷靜地屏住呼吸,顯然這個男人是兩人之中帶頭的那個,得讓他活着,才能問出有用的東西。
“老三?”
這個男人顯然謹慎得多,先是停在門口張望了一圈,看見了地板上大片的血跡,他呼吸一滞,這才發覺情況不妙,可已經來不及了——寒光一閃,秦淮的餐刀捅向他的腹部,男人側身躲開,持刀直朝她喉嚨刺來。秦淮仰面一躲,反手劃開了他的手臂,男人痛呼出聲,手中的刀頓時脫手,“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媽的!”
男人意識到面前的女人不好對付,當然是保命要緊,捂着滲血的手臂撒腿就跑。秦淮當然不可能放他離開,撿起被他落在地上匕首,揚手一擲,精準命中男人的大腿,他嚎叫着撲倒在了地上。
“誰派你來的?”
身後冰冷的問聲如同地獄回響,男人的冷汗打濕了胡須,顧不得其他了,顫顫巍巍地爬動,朝着近在咫尺的安全出口——可在觸手可及之處,他忽然動不了了,跟腱處一陣劇痛,他已經沒了出聲哀嚎的力氣,手背上青筋暴突,又無力地耷拉到了地上。
“算了,我也沒有希望你現在開口。”
秦淮譏笑一聲,嫌煩的同時怕他自殺,割破裙角塞進了他無力閉合的嘴裏,拔出餐刀,拖着半死的人挪了兩步,手起刀落,将他唯一一只完好的手釘在了牆面上。
至此,走廊上重新歸于安靜,身後屍體橫陳,地板上血跡與男人的排洩物混雜,一片狼藉。
衣服早被血染透,但秦淮顧不得髒,光腳踩在冰涼的地面上,從一串鑰匙中翻找屬于艾唯房間的那一把——她人生第一次有了如此強烈的劫後餘生之感,再無暇顧及什麽自身安全,只剩下“見到艾唯”這一個念頭充斥在她腦海之間。她手止不住地顫抖,對着光找到那把鑰匙後迫不及待地拿着鑰匙開艾唯的門。
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回蕩在走廊上,她花了好一陣才将鑰匙對準鎖孔,“咔噠”一聲輕響,她立刻闖了進去,三步并作兩步地撲向艾唯床前。
床上的人安然無恙,或許也不能說是安然無恙,因為她仍然沉沉睡着,呼吸微弱卻平穩。
明明心急如焚,見到艾唯的這一刻,秦淮卻奇跡般地平靜下來——方才那場未成功的刺殺就像一場噩夢,讓她心有餘悸,面前這張虛弱又安靜的睡顏讓她開始慶幸。
還好,還好……
如果她沒有在隔壁,如果她沒有剛好醒來,如果……她不敢繼續想下去了。
神經仿佛也被挫鈍,秦淮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每一個看似輕描淡寫的“如果”都通向沒有艾唯的那個未來,每個“如果”一旦成真,都足以讓她的餘生痛苦不堪。
她跪坐在艾唯的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只露在薄被之外的手,像捧起一件無價之寶——這只手沒有一絲溫度,昭示着主人白天在承受的病痛。
走廊上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又在門前陡然停住,莉莉終于帶人趕到,只看見了走廊上的慘狀,以及趴在艾唯小姐床前的秦淮。
——秦淮将頭埋在艾唯蒼白的手掌裏,早已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