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花種”
第44章 “花種”
東區的棚屋年紀比艾唯大了一輪有餘,作為帝國“存在感最低的城市”之一,上次東區修葺還在老伯爵繼承爵位不久,出于樸素的良心——可惜這份良心有極大的局限性,最後皇帝陛下的撥款九成都成了傑菲爾德家族的“底蘊”。
兜兜轉轉,這些錢還是用在了東區,可惜二十餘年間物價上漲貨幣貶值,還得傑菲爾德家自己出錢貼貼補補……如此算來,實在不值。
沒了客人和心懷鬼胎的秦月姝,艾唯處理起勘查工作來得心應手。她這個貴族小姐并不嬌貴,生活上毫不講究不說,蹚進蓋過腳背的污泥裏連眼也不眨一下,逼得同行的官員與警衛淌水下地,不敢有絲毫怨言。
臺階泥濘,伯特提醒說:“小姐,小心。”
“你不用跟着我了。”艾唯輕聲說,“去醫院看着安吉莉亞,別讓她跑了。”
帝國醫師聯合會與烏列教會聯合組織了一場學術會議,從下月開始,從首都輾轉到南部海島,歷時一個月,作為知名醫院的總院長,安吉莉亞自然位于受邀之列——可在盧港此刻的情景之下,這樣一場會議的舉辦很難不讓人懷疑是別有用心。
于情于理,安吉莉亞都沒有拒絕邀請的理由,可她至今為止也沒有表态,照常出入柏莎醫院處理事務、看診,有條不紊,仿佛絲毫沒有山雨欲來的警惕心。
她不慌不忙是因為有教會兜底,艾唯卻不敢掉以輕心,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概率,她也不會放安吉莉亞離開盧港——東區有的公立醫院也去不起的病人,只要給他們一些物質支持,這些人可以把柏莎醫院搞得烏煙瘴氣。
靴子沾滿泥水,變得沉重,艾唯駐足片刻,擡頭看了一眼壓頂的烏雲,這是海上風暴的預兆,盧港常有這樣的天氣。
她忽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一切就快要結束了。
“小姐,”伯特說,“這樣的天氣,最需要警惕的并不只有洪澇。”
艾唯看了他一眼,伯特依然跟在她身後半步處,半低着頭,神态恭順,語氣平靜。
“……我知道。”她說。
如果說幾天前的暴風雨是徹底摧毀東區的根源,那接踵而至的潮濕天氣則是壓垮東區的最後一根稻草。搖搖欲墜的棚屋原本就不是可以長住的建築,必須全部拆除。工程從最東的沿海一帶起,逐步過渡到與西區相接的朗姆街,東部的居民從今天下午開始搬遷,到東區西部臨時搭建的棚屋暫居。
艾唯在臺階上,俯視搬遷中的居民。那裏有警察維持秩序,或許是因為她的存在,一切都還算得上和諧且有序——東區是整個帝國的貧困之巅,那些拖家帶口的居民大多衣不蔽體,與灰蒙蒙的天空和泥水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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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一切結束,你就回首都吧。”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和我來盧港,其實是為難你。”
“不,小姐。我和母親能有今天,都是因為您。”伯特低聲說,“謝謝您。”
艾唯笑着回頭看了他一眼,正要說些什麽,忽然被一陣騷動吸引了注意。搬遷的人潮中似乎有人摔倒在地,摩肩接踵的人群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接連跌倒在泥濘裏,訓練有素的警察上前拉開隔離帶疏散人群,但慌亂中的居民根本無暇顧及什麽秩序,推推搡搡。
艾唯抿了抿唇,擡腿下臺階:“發生什麽事了?”
警衛立刻圍在她身邊,撥開身邊的人群,一位警督連忙上前解釋:“艾唯小姐,您稍安勿躁,這群下民總是不遵守什麽秩序,交給我們就好,您的安全才是……”
“那邊!幹什麽橫沖直撞的!”
“……離我們遠點!警察!警察!先生,讓他滾出去!”
“不要……這只是皮膚病!不要傷害他!”
“是‘花種’……是‘花種’,是瘟疫!”
此話一出,人群四散,騰出一塊空地,混亂的吵嚷聲之中,“花種”的字眼格外清晰,艾唯一僵,三兩步上前撥開人牆,靠近後定睛看見躺倒在地上那個男人手臂上鮮紅的血痂,她瞳孔驟縮,立刻掩住口鼻,喝道:“都別動!”
——她最擔心的事似乎已經發生了。
盧港常受海上風暴侵擾,可這樣的洪水并不常有,上一次還要追溯到二十五年前。那場洪水是老伯爵出于良心對東區進行整修的原因,可整修并沒有使得東區居民的生活得到多少改善,因為風暴不進帶來了洪水,也帶來了蔓延至整個帝國的瘟疫。
那場瘟疫突如其來,起初沒有任何人防備。東區一位勞工某天淩晨醒來正要去上工,卻發現自己手臂有一塊潰爛,他當然不以為意,畢竟這樣的皮膚病算不上什麽稀奇事。他照常去工地勞作,與共有談笑風生,午餐時卻突然開始發燒,從手腳架上摔了下去,當場死亡。
一出小小的事故,根本算不上什麽,甚至都沒能穿進領主和政務廳的耳朵裏,由施工隊賠了勞工的父母妻子一百塊撫恤金了事,但那之後,同樣的症狀先後出現在了勞工的家人和工友身上。
從皮膚潰爛,到高燒不退,再到劇烈咳嗽咳出血沫,這些僅僅發生在不到兩天的時間內,這之後病人往往死于器官衰竭。因為症狀相似,起初政府将這場瘟疫當作了鼠疫處理——結果可想而知,自然是不可能有效果的。
這時,政府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可惜為時已晚。
人們為引起這場瘟疫的病毒起名為“花種”,因為感染初期症狀皮膚上紅色潰爛狀如花朵,如同花種在人體內生根發芽,哪怕僥幸存活,也如同被攀附在身上的植物吸收了大部分養分,後遺症纏身,只能纏綿于病榻。
“花種”可以通過飛沫與體液傳播,如同洪水猛獸,使得盧港東區生靈塗炭,幾乎成了一座“鬼城”。因為沒有得到及時處理,它又繼續向西蔓延,帝國人心惶惶。那時女王陛下剛剛成年,才從幾位攝政大臣手中收回了全部權力,但不等坐穩王座,地位在瘟疫的沖擊之下已經搖搖欲墜。
這樣的局面被一位烏列教主打破——他帶來了“花種”的特效藥。
如此巧合,很難不讓人懷疑一切都是教會的設計,可滿目瘡痍的帝國在後,女王陛下選擇了接受,放棄了對教會問責。可很快,這位教士就被教會除名,半年之後,與藥物及其研制過程一道人間蒸發。
這場瘟疫來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蹊跷異常,歷時一年,是足以記載進盧港乃至整個帝國歷史的劫難。
“小姐,救救他……救救他……”
男人的女兒緊緊抱着爸爸滾燙的身體,淚水将沾滿泥垢的臉沖刷出一道白痕,她跪在地上,拖着泥漿踉跄着爬過來拽住了艾唯的褲腳——艾唯被她拽着,看着年幼的女孩脖頸皮膚上泛起的紅色,一顆心在哭訴聲中緩緩沉了下去。
“艾唯!”
“攔住他!”艾唯一開口,身後的警衛立即将伯特攔在人牆之外,後者緊緊盯着男人手臂上潰爛的傷口,像是陷入了某種巨大的恐懼,艾唯并沒有回過頭看他,而是緊盯着女孩的手,緩緩說,“……別過來。”
她知道現在或許已經來不及了,但很快恢複了平靜,讓警衛立刻帶來防護面具,冷靜地發號施令:“立刻将東區隔離,藥廠的工程隊也是,通知政務廳應急管理部與醫藥部,取樣送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