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之輩

第47章 【re】

第 47 章【re】

“倘若我不肯呢”

沈紅的聲音一絲褶皺都沒有，君又攜說的種種似乎都撼動不了他分毫。

君又攜沒有露出詫異的神色，他低垂着頭靜了片刻， “晚輩再無話可說。”

天尤門正是全心全意為毀去鬼陣做準備的時候，若是沈紅不肯松口，他們也不能為此白白消耗戰力。

四周沉寂了許久，沈紅才道， “劍不是我的，我做不得主，你走罷。”

這話一落，周圍的白衣人立刻激動起來，叫嚣着讓君又攜滾出無極川，有些個還從河道之中爬了上來，躍躍欲試想對君又攜下手。

君又攜果然不再言語，若有若無地朝着落九天上瞥了一眼，很快收回視線轉身離去。

等君又攜的身影徹底消失，白衣人族長才謹慎地開口， “若此次不是恩公在此，白衣人難免又要遭難。”

沈紅輕輕搖頭，示意族長不必在意，而他自己則是繼續看着方肆。

方肆依然僵在原地，應該是真遇上了麻煩……

又過了會，落九天上還是沒有動靜，族長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 “黑淵之戰以來，天尤門發展迅速，早成了世上最大的門派，其下能人數不勝數，此次他們既決意毀去草原鬼陣……結果難說得很，若是真讓他們得手，不知對輪回塔會不會有影響”

沈紅看向族長。

族長斟酌着用詞， “人間興亡與白衣人并無關系，只是輪回塔畢竟至關重大，若再出點差錯……”

“早晚的事。”

“”

沈紅淺笑一下， “這世上就沒有能夠永恒的陣眼，就算換了新的陣眼，輪回塔也遲早會再度崩潰。”

族長張張嘴，想說點什麽，最後只是長嘆一聲， “白衣人死不了，若真有這麽一日，少不得要由我們來目睹。”

·

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沈紅他們腳下的地面突然震了起來，一道悶響自落九天的崖壁上崩出，瞬間擴向四面八方，一衆看熱鬧的白衣人瑟瑟發抖，都不約而同退開數步。

——八荒劍動了。

崖壁上的方肆打碎周身的僵硬，緊緊握住劍柄朝外抽。八荒劍被插在崖壁上八百來年，想要撼動着實不易，連帶着落九天都顫動起來。

碎石不斷地自崖壁上砸下，白衣人們越退越遠，唯有沈紅還留在原地等着方肆。幾息之後，随着一聲刺耳的摩擦聲傳開，更多的碎石瞬間爆裂開來，裹着風塵朝着沈紅襲來。

沈紅沒有肉身，也就不費力去躲，仍在原地一動不動，透過飛揚的塵土去找方肆的身影。

然而，預想中的石塊卻沒能砸在他身上，一道身影嚴嚴實實堵在他面前，不由分說摟上他的腰帶着他飛離原地。

這個沖出來的身影自然是方肆。方肆取了劍之後匆匆忙忙趕了下來，氣息都還沒平複，粗重得很，一聲連一聲在沈紅耳邊刮過。

沈紅任由方肆抱到遠處，等他腳落實了才道， “我不會疼。”

所以方肆不必管他，大可先自行調息。

過了幾息，方肆才将手放開， “我知道。”

他們相貼的身子分開了些，沈紅這才有空仔細看看方肆，大概是八荒劍在手的緣故，眼下的方肆幾乎與方不殊一模一樣，已經再找不到丁點狼妖的氣息。

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眼神還沒那般鋒利紮人。

“你修為又漲了。”沈紅略微遲疑一下， “漲了很多。”

方肆先是怔怔地看着沈紅，聽到這話才将眼神收斂了些，他啞了一瞬，不知道該如何跟沈紅解釋，自己其實就是方不殊本人，所謂的輪回都不過是個自欺欺人的假象。

這般一猶豫，方肆更發開不了口，若無其事地将層層疊疊的念頭壓下，避重就輕， “大概是八荒劍的緣故。”

神兵法器确實能夠助長修為，沈紅“噢”一聲，不在多問。

“方才我看到君又攜來了”方肆問道。

沈紅便将天尤門的打算說了一遍。

聽罷，方肆皺起眉，先問， “若是毀去草原鬼陣，對……對其他神陣可有影響我記得你說過世上每個地方都有神陣，若是缺了一環，興許會壞了神陣之間的平衡”

“雖然都是神陣，不過它們獨立運轉，不受旁的陣法幹涉，唯有個神陣要特殊些，它淩駕于所有的神陣之上，與所有的神陣都有聯系，若是此神陣出了問題，其他神陣也沒法繼續維持。”

“是……什麽”方肆已經恢複了記憶，清楚答案是什麽，可他還是想再問問沈紅。

“是落九天之上的輪回塔。”沈紅一字一句地說道。

方肆閉上眼，昨日的種種如細絲般纏在他周身，幾乎将他切得血肉模糊。

無論是大荒浩劫，還是無聲草原的覆滅，一切的起因都挂在輪回塔上——輪回塔的陣眼日漸衰竭，靈力不足以再支撐陣法的運轉，以至于連本體都脫離了陣法掉了出來。沒有靈力支撐的陣法開始掠取其他神陣的靈氣，首當其沖被它吸收的就是陣眼外逃的無聲草原。

換而言之，雖然千葉蓮不肯歸位會導致陣法的覆滅，可這本該個漫長的過程，是被輪回塔洗劫之後，無聲草原才會沒落得這般迅速，一點挽回的餘地都沒有。靠着無聲草原的靈氣，輪回塔又撐了兩百來年便又一次枯竭，連帶着落九天都斷了流。

沒有靈氣，輪回塔繼續劫掠其他神陣，這才導致天下大荒，引發了後續種種厄難。

世人都以為是黑淵之戰堵死了厲鬼的出路，這才終結了大荒浩劫，殊不知真正的源頭出在落九天之上。

當年，沈紅就是站在這裏，祭獻本體成為輪回塔的新陣眼。

而方不殊直至最後才知道其中的究竟。

不殆仙境只管讓門人各自歸位，順應作為陣眼的宿命，既然輪回塔的本體沒有化人，他們便不會插手，消極地等着造化變遷，哪怕自身随之覆滅也并不在意。

很長的時間裏，方不殊一直認定沈紅不通七情六欲，才能冷靜地看萬物走向毀滅……直至他殉道時，方不殊才意識到，原來這個無情無欲的人也會為俗世種種動容。

“怎麽了”見方肆沉默不語，臉色也不太好看，沈紅出聲問道。

方肆這才睜開眼， “無事，君又攜走嗎”

“走了……”沈紅一愣， “你是想”

“他不是想要八荒劍麽，借他一用又何妨。”方肆嗤笑一聲。

·

君又攜沒有走遠，收到白衣人送去的消息之後，他很快就折返回來，臉上還有些褪不掉的不可置信。

方肆沒有同君又攜多說幾句的意思，見人來了，直接将劍扔了過去。

接過劍，君又攜覺得更發不可思議，短短的時間，這狼妖周身的氣質就變了幾番，之前從裏到外都透着兇性，現在這股子勁已經被收得從從容容，還多了層睥睨的冷淡。

心裏詫異，君又攜甚至懷疑他們是不是別有算計，此前沈紅還全然不為所動，這才多久竟又改了主意，不過仔細想想自己這邊應該沒什麽漏洞，外加八荒劍實在要緊，君又攜便将疑慮壓下，道了謝離去。

等君又攜走後，方肆帶着沈紅慢條斯理地漫步在無極川的河岸。

輪回塔的陣眼靈力格外充沛，不但能維持陣法運轉，還時時刻刻都有靈力外溢凝成水流自懸崖上砸下，源源不斷地灌入無極川之中。這水清澈透亮，就算沒有銀月也泛着光澤，在黑夜之中尤其美得妖冶。

不過無極川早已幹枯，如今也只剩嶙峋亂石而已。

“你……是不是又想起了什麽”沈紅問道，方肆狀态大變，就連君又攜都能看出端倪，他更是早早就有所察覺。

方肆“嗯”一聲，頓了頓道， “方不殊的事我都想了起來。”

沈紅心中了然，既然如此，方肆這會也該知道輪回塔的變故， “雙魚玉墜，就是輪回塔最初的陣眼，它們沒有化人，直接從陣法裏脫落下來，玉墜跟我有些關系，便交給我保管。”

“什麽關系”方肆對此一無所知。

“我的本體也是長在落九天之上。”沈紅一笑， “興許算是半個鄰居”

“長在落九天之上”方肆不解， “你原本沒有相對應的陣法嗎”

“一開始應該是有的，不過在我化形之前，陣法就壞了，我的本體也就被移回了落九天繼續生長，直至我生出靈智入了不殆仙境。”沈紅對這些事情也不大清楚，都是上了不殆山之後才斷斷續續知曉的， “最初的神陣出過不少廢品。”

方肆先前就疑惑過，神陣究竟從何而來，既然它不是天生的，那又有誰有這般能耐構架出這些神陣，甚至于連輪回塔這種影響世間生死規則的東西都是陣法……

簡直像是有雙無形的手在暗中揉捏一切。

“神陣，人陣，鬼陣本質都是一樣，區別不過是陣眼不同，”看出方肆的疑惑，沈紅開口道， “它們的來歷都已無從考究，我猜許是從遠古開始，一點點磨合出來的……”

“也是。”方肆随口應了一聲，視線掃過沈紅的指尖， “屠龍的時候，你心裏也不好過吧，否則不會在葬龍谷待那麽多年。”

沈紅還在想着陣法，猝不及防就聽方肆換了話頭，竟提起屠龍這事來，他楞了片刻， “是嗎。”

方肆打住腳步，直直地看着沈紅，擡手在沈紅眼尾拂了一下，又滑下去抓住沈紅的指尖， “你不懂，那我來告訴你。”

沈紅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方肆握住的手，方肆陽氣足，手大概是暖的。

方肆就這樣牽了沈紅繼續向前走去。

若是沈紅當真斷情絕欲，他不會強求，可沈紅不是，他只是不懂……沈紅也可以是芸芸衆生之一。過去的執念難平，欲念難消，哪怕最後還得再經歷一遍生死離別，在此之前，方肆也想拉這只野鬼多走幾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