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re】
第 45 章【re】
八荒劍看起來離地面不遠,可這段距離着實不好上去。
在方肆足尖剛剛落在崖壁上時,一股蠻橫的力量便透過腳趾朝他刺了上來,一瞬之間攪得他心頭大亂,氣息不穩,修為也差點暴亂起來。還好白魚玉墜及時透出一層薄薄的光霧,自上而下将方肆團團罩住,這才将崖壁之內的威脅給擋了回去。
方肆在原地滞片刻,見崖壁之內再無其他反應之後,他才躍身朝上撲去。落九天本就是個陡峭至極的瀑布,崖壁亦是難以攀附,還是方肆身形足夠靈活,這才一路瞄準落腳之處,一點點挨近八荒劍。
八荒劍被插在落九天已有八百餘年,周圍的裂縫也擴張得厲害,不過此劍完全沒有搖搖欲墜之感,依舊是深深嵌在崖壁之中。在前世的記憶之中,方肆已經見過八荒劍無數次,知道這是把足以開山裂地的神器,不過還是到了近前才更發深刻地體會到這份威壓。
這就是方不殊的本命劍啊……方肆想。
這一世,方肆也不過一百餘歲,雖說在修行上不曾懈怠過,可到底比不上前世幾經風雨生死的方不殊。此時此刻,方肆意外地有點明悟了青蓮老祖的感受,前世能夠呼風喚雨,今生卻處處受制,難免是會有些意難平。
除此之外,方肆還有些微妙的攀比之心,妒忌方不殊能與活生生的沈紅面對面,且這輩子他還被方不殊的詛咒壓抑,林林總總加起來,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肯輸給前世。
既然這是方不殊的本命劍,他方肆就是偏要馴服此劍!
心念一橫,方肆朝着劍柄伸出了手,一股尖利的刺痛在指尖盤旋,可卻沒有想象中滔天的阻力。來不及多想,方肆的指尖已經碰到了劍柄,就在這個剎那,劇烈的疼痛在方肆體內炸開,他身形一晃,知道不妙,可此時放手已經晚了,下一瞬他便失去了意識。
……
再睜眼時,方肆發現自己竟然漂浮在半空中,落九天還立在離他兩丈左右的距離。方肆感覺奇怪,再仔細一看,只見八荒劍還插在原地,自己的身軀則是貼在旁邊,還保持着拿劍的姿勢。
魂魄出竅方肆想不透緣由,俯身想回到體內,可有股無形的力量阻撓了他,讓他只能在原地亂竄。
“……”
方肆停了下來,歪着頭琢磨此時的情況。
他朝下一看,沈紅和白衣人的族長還站在原地,他們像是在說話,對落九天上的變故似乎一無所知。方肆又試了試,确定自己無法下落,只能不尴不尬地飄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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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沒等多久,一道涼飕飕的聲音傳了過來, “你會後悔的。”
這句話似曾相識,方肆一下子認出裝神弄鬼的對象,找準方向瞥了過去, “白龍”
被方肆緊盯着的地方空無一物,不過片刻之後,空氣莫名起伏起來,很快便凝成了白龍的模樣,只是它此時全身通透,并無實體。
“這是在你的神識之中,”白龍聲音難得平靜,也沒有像往日一般打打殺殺,他看了方肆許久, “我是來阻止你的。”
“阻止我拔劍”
“不止,”白龍開口,語氣有些悵然, “一切都亂了,你就該在無聲草原做只沒有靈智的狼。”
方肆沒工夫琢磨白龍的心緒,他斜了一眼八荒劍所在,見自己的身軀和劍都暫無異樣之後才正視白龍, “這是對我有多大的恨……若我沒記錯,我們之前應該沒什麽仇怨,難不成是方不殊苛待于你,你幾百年都放不下,幹脆尋我出氣”
白龍沒有立刻說話,過了會才神叨叨地來了一句, “到底你還是方不殊啊……”
方肆: “”
“無聲草原荒涼至極,換做別人,萬萬不可能從一只畜生修煉成妖,你非但化了人形,還能擺脫三千雷陣……假以時日,興許連詛咒都能被你剔除。”
随着白龍的話音落下,火焰再度從方肆的骨肉之中竄了出來,瞬間揚起一片火海。這次詛咒是直接在方肆的神識之內發作的,沒有痛感,可情況一樣危急。
方肆第一反應就是去摸白魚玉墜,可一時間他竟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藍色的火焰爬滿全身。
看着方肆置身火海,白龍目光之中閃過一絲複雜,嘆息一口道,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到此為止罷,否則日後你也只會再痛苦一番。”
白龍的聲音漸漸模糊,周圍也一下子黯淡下去,方肆只覺得自己正在猛地下墜,跌到了一處缭繞着漆黑與絕望的深淵之中。
深淵之中一片寂靜,只有火焰噼啪作響,方肆漂浮在半空之中,許久之後才伸手朝周圍抓了抓。
這裏是黑淵,方肆一下子明白過來,當然他并沒有瞬間便從落九天移到黑淵,眼前的只是個幻境……準确來說,是他的記憶。此前随着記憶的松動,他已經看到了不少前世的過往,唯獨還剩沈紅殉道前後的種種不夠清晰。但如今,這最後一道屏障也在漸漸淡去,将方不殊的一切都融入他的腦海之中。
沈紅殉道之後,方不殊獨自在落九天之下站了很久很久,連走近幾步去看看沈紅的屍身都不敢,他就這麽立在原地,直至有一日才驀地明白過來,這個人已經死了,而自己卻連對方的名姓都不曾知曉。
他們初識與無聲草原,剛見面就打在一處,彼此的那點少年意氣都擦給了對方。方不殊出身在無聲草原,自小無父無母,連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的來歷,稍稍懂事之後便被三千雷陣纏上,屢次死裏逃生,只顧得上掙紮一條活路,根本來不及與旁人相處。
沈紅是離他最近的一個人,雖然他們之間來往只靠拳腳刀劍。
可惜沒等他們的關系有什麽變化,草原便猝不及防覆滅了,一點前兆都沒有,幾乎是一夕之間,水草便以接連着成片枯萎,速度快到詭異,簡直像是神将草原的生機抽走一般。
方不殊從不信神明宿命,他為延緩草原的覆滅盡了不少力,可惜都是于事無補。
而沈紅明明知曉一切卻不肯吐露半分,他僅僅只是看着草原動蕩,看着東剝人滅族……自始至終都無動于衷,層層疊疊的生死枯榮沾染不上沈紅的衣角。
後來再見,天下大荒,鬼邪作亂,死傷無數,任誰的日子都不好過,唯獨不殆仙境依舊遠離紛争雜事,簡直像是不曾落在人間一般。
出乎方肆意料的,讨伐白衣人時,沈紅竟然自己下了山,一人一劍指向各族修士,連他從不離身的面具都被他摘下,從從容容說他已經叛出不殆仙境,今日所為皆由他一人負責。
天尤門素來被旁人诟病,說他們行事瘋狂,可看看沈紅,有誰及得上他這輕描淡寫的瘋子。
方不殊想過無數種殺死沈紅的法子,也動過同歸于盡的念頭,可沈紅的狂悖卻戛然而止。
他悄無聲息地在落九天殉道。
他生前風采太過熾烈,死時又太過平靜,以至于方不殊要很久,很久才能慢慢回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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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不殊将沈紅葬在黑淵之中,守了六百年的墓,直至他與東剝人的約定屆滿,魂魄齊全,他終于有了上輪回塔重新轉世的機會。
他這一世已經無路可退,六百年的孤寂将絕望推至頂峰,興許斬斷一切輪回再來是個明智的選擇。可方不殊終究是舍不得割下這一世的因果,他沒有求死,不肯輪回,只将自己的魂魄封入死去的小狼體內,讓自己做只不明事理,不懂情恨的畜生。
為了防止自己開化,方不殊布下幾重障礙,一旦自己開始修煉,三千雷陣就會降臨,若是出了岔子,還有詛咒和白龍留作後手。
如此種種,都不過是方不殊自欺欺人的手段,只為了讓他能用一副虛假的幻象遮住無邊無際的絕望。
可方不殊到底還是方不殊,他天生就是不肯認命,哪怕是他自己親手布下的坎坷。一次又一次的,方不殊都會走上修煉,開化,反抗的路,只不過前幾次都沒法走到最後,就“死”于雷陣,再清除一切記憶重來。
唯獨這一次,機緣巧合之下,他碰到了沈紅,全須全尾撐了過來,直至徹底恢複記憶。
從來都沒有什麽前世今生,他一直都是方不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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