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re】
第 30 章【re】
不多時,他們就到了一處掩映在蔥蔥林木中的小院。
山上沒有巍峨的建築,只有些稀稀落落分布的洞府,平日裏大家各據一方互不幹擾,如今沈紅來的就是千葉蓮曾經的居所。
小院占地不大,構造簡單也并無多少雜物,難得的是一百多年無人打理也沒有荒涼雜亂的痕跡,不生荒草也不落灰塵,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院中有個小小的池塘,一潭死水不生波瀾,水中也沒有蜉蝣藻類,只飄着個純白的面具。
方肆四下望了一圈,挑挑眉, “你要把千葉蓮放進去”
“嗯。”沈紅将千葉蓮取出,朝着小池走去, “将來它會再長出新的肉體。”
千葉蓮的魂魄慢慢浮出,幽幽開口, “不過那時的‘我’就不是我了。”
“這是何意”方肆不解。
“我修為低微,肉體又被青蓮老祖毀去,魂魄遲早都會消散的,不過很久之後,千葉蓮會再一次開化靈智,生出新的魂魄和肉體,這就是重生。”千葉蓮飄在水面上,手徒勞地打撈着池水, “當然,新的千葉蓮會擁有以往的所有記憶與因果,不過這一切只是生來就有的記憶,沒有實感。”
“就像你,雖然恢複了前世的記憶,但你會認為自己就是方不殊麽”
方肆聽完也沒什麽感觸,冷聲道, “我就是我。”
“是嗎。”千葉蓮不置可否,又轉而對沈紅說, “我有一事相求。”
“你說。”
“我扮作凡人,在青葉鎮與鄰裏關系很好,若你日後回了葬龍谷,還請幫忙照拂一二。”
“劉凡”沈紅問。
“你怎麽知道”青葉蓮大駭,幾乎要懷疑沈紅一早就在監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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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巧而已,”沈紅道,當初若不是劉凡的異樣,沈紅也不會注意到千葉蓮就在附近, “你且放心,我給過劉凡一個護身木偶。”
千葉蓮放下心來,沈紅的能耐他非常清楚,既然如此也就沒什麽牽挂的,他沖沈紅笑笑, “指不定下次還能再遇到你。”
“不會了。”沈紅将其緩緩送入水中,落水之後千葉蓮猛地晃動了一下,不過也僅只是一瞬,接着它便沉入池水之中,消失無蹤,幾百年後的某一天它可能會再次重生化出人形,也可能就此沉寂,直至消散。
方肆四下打量,小院着實貧瘠,要是再破敗些擱在人間,願意住在其中的大概也只有無家無室又入不敷出的人。有些仙門确實注重清規戒律,慎獨守心,愛用清貧來磨煉弟子,可不殆山上卻沒有這種刻意為之的痕跡——這裏的一切都不沾人氣。
凡人才需要錦衣玉食,凡人才需要返璞歸真,他們什麽都不需要,因為他們只是一群踏過世間的冷眼過客。
在斷斷續續的前世記憶之中,沈紅的輪廓也被勾勒得冷清絕情,教人懷疑面具之下究竟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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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紅目送千葉蓮沉入水中,視線從水面移到院牆之上,上面布滿劃痕,深淺不一,密密麻麻地交織在一切,可能是千葉蓮過去在此練劍時留下的痕跡。大概是對這一方束縛他的天地深惡痛絕,千葉蓮下手兇橫,劈得牆壁千瘡百孔,也難為它還能屹立不倒。
水面早已重歸平靜,再看不着一絲千葉蓮的蹤跡,也不知道他下一次重生之後是不是還要繼續在牆上添一遍痕跡。
沈紅收好自己漫出來的念頭,站了起來,他此前承諾過等送回千葉蓮之後,就會出手解開玉墜上的陣法束縛,如今此事已了,不管怎麽說都該是踐行承諾之際,辛苦小狼妖陪自己輾轉一路。
沈紅猶豫了一下該不該說點客套話,不過他着實對此不夠通悟,想想還是作罷,招呼方肆離開,一邊往外走一邊交代, “你身上的詛咒不可強行破除,若是再犯,可以繼續引入白魚玉墜之中……”
方肆越聽越覺得不對勁。
沈紅覺得自己有些絮叨,止住話頭沒細講下去, “罷了,你自有分寸,下山的路你也記得,無患木歸位之前大陣不會運轉,你自己應該能夠出去……”
方肆艱難地摸出了一點頭路, “你不下山”
他想說他們有陣法束縛沒法離開彼此百丈的距離,可話到嘴邊又想起來沈紅肯定他有法子解開束縛,如今千葉蓮已經妥妥當當送到了不殆山上,自然是該沈紅兌現承諾,分道揚镳之時。
“不下了。”
這麽說來,沈紅離開葬龍谷的時候确實做足了充分準備,顯然就是一副一去不複返的姿态,只是當時方肆并未在意。
“你要留在山上開荒種田”方肆莫名笑了一下,腦海中還有葬龍谷中內那點薄田的印象, “山上靈氣足,不管什麽都應該比葬龍谷好養活些。”
方肆其實想了很多,像如沈紅明明能夠自如行動,為何如今才要突發奇想在不殆山落腳,且他都已經叛出門派,怎地還要執意留下。
所有念頭都過得很快,方肆将沈紅說過的話翻來覆去合計了一遍又一遍,就是遲遲得不出個結論。
“等邪氣徹底散了,葬龍谷不會再像以往那般荒蕪。”沈紅像是沒有察覺方肆的異樣,仔細撿起方肆口不擇言的胡話說了下去,一副再接下來他們一妖一鬼就得探讨作物耕種心得的模樣。
方肆放空自己,心想,夠了。
管他沈紅在哪裏種地養花,都跟方肆無關,這就是個不定哪天會消亡不見的野鬼,上輩子無疾而終,這輩子也該早些放下這些無稽的念想。以前覺得不殆山神秘,上來之後也不過如此,沈紅也是一樣的,再過幾天就該索然無味。
身上詛咒要緊,接下來得去想方設法破解方不殊的詛咒……
方肆覺得自己已經清醒了,條條縷縷都被他理得清清楚楚,于是他開口,說出的話卻是—— “你要怎麽解開陣法”
沈紅對陣法一途造詣不淺,這一點方肆非常清楚,他若是真能毫無顧忌地破解陣法,就不會非要等到此時,其中肯定有什麽連沈紅都繞不過的限制。
答案其實不難猜,沈紅生前腰間常挂一對雙魚玉佩,一黑一白,也不知是從哪裏尋來的寶物,巧奪天工,妙用無窮。如今白玉就在方肆身上,且當初陣法被觸發之前,方肆也确确實實用了白魚玉佩……更重要的是,最初方肆詢問如何破解陣法束縛時,沈紅說過需将玉佩毀之。
雙魚玉佩就是陣眼,毀去其一陣法自然無法維系下去。
沈紅深深地看着方肆,方肆毫不避諱地回望着他,幾息之後,沈紅自脖頸出勾出一條普通黑繩,上面倒吊着一塊黑色的玉墜,拇指大小,活靈活現的魚形,一看就知道跟方肆戴着的白玉是一對的。
“這是我生前之物,兩塊玉墜一陰一陽,天生就附了一道小神陣,并沒有什麽大用,不過不慎被困入陣法确實無法輕易逃出,只能将陣眼毀去。”沈紅說的內容與方肆所料無差。
方肆沉吟片刻,嘴角扯起一點弧度, “這樣的寶物世間恐怕再尋不出第二對,難得陪了你好幾百年……舍得就此毀了”
“沒什麽舍不得。”沈紅将玉墜取下,指尖輕輕捏着,語氣平淡,像是随時都可以将其掰斷, “我也用不上。”
方肆便不再說了,目光平靜。
沈紅沒什麽猶豫就将玉墜折為兩截,指尖一挑将兩截斷玉翻回掌心,手掌微微下壓給方肆看,裏面的玉墜破損的邊緣已浮起兩縷黑煙,玉墜本身正随着黑煙漸漸變小,最終會徹底消散。
在沈紅将玉墜摁斷的瞬間,方肆一下子就感覺到有什麽東西自他背脊中抽了出去,原先那種被随時束縛的感覺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久違的舒暢與自由。
陣法當真解開了。
剛開始被拖入陣法之時,方肆簡直無法想象要如何跟沈紅這個野鬼綁在一起,他不信沈紅,處心積慮想要自個找出破解之法……這才過了多久,竟然也習慣了能在身旁看到沈紅,破不破陣似乎也沒那麽急切。
“陣法已破,我們就此別過,凡事多加小心……”沈紅掌心還沒來得及收回,黑煙仍源源不斷地自玉墜上飄出,給沈紅籠了一層薄薄的紗霧,讓他從頭到腳都變得遙不可及起來。
這一刻的沈紅與四百年前的沈紅重合起來,明明這鬼語氣尋常,眉眼溫和,方肆的心髒還是猝不及防被捏了一下,等他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停在了沈紅的近前,離沈紅的面龐只剩一掌之距。
沈紅: “”
方肆這會身上狼性重了不少,看得沈紅莫名覺得小狼崽會突然跳上來咬自己一口,雖然他是不怕咬的,不過時間所剩無多,得趕緊将方肆哄下山才是。
沈紅正待開口,方肆卻先一步出手捏住了沈紅的手腕。
近距離盯着正在霧化的玉墜,方肆心中的不安達到鼎盛,所有亂七八糟的念頭終于變得清晰——等黑魚玉墜真正消失的那一刻,恐怕會有方肆無法承受的事發生。
不需有人指教,方肆腦海中又湧入諸多紛繁的記憶,他自然而然就通悟該如何去做。
方肆一言不發,滿臉戾氣,沈紅再遲鈍也瞧得出不妥,見方肆還想上手來搶黑魚玉墜,沈紅出手招架,擒住方肆的手,語氣倒還是一如既往, “這麽急,莫非是瞧上這塊玉不成可惜這個沒法給你。”
方肆愣愣地盯着沈紅的眼睛,這一雙美到極致的紅眸之中找不出流轉的光彩,就算脫下面具,沈紅還是與記憶中別無二致,都是一樣的清冷絕情,連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
“千葉蓮好歹都知道朝熱鬧的地方湊湊,”方肆嗤笑一下, “不殆山這麽高,你留在上面不怕冷”
應該是不怕的,方肆在心裏替沈紅做了回答,他環着沈紅的手腕,指尖貼着薄薄的皮膚劃了幾下。
沈紅面色不改,顯然對方肆的小動作一無所知,他是鬼沒有五感,只有方肆這個正值年輕的活物才知道,自己觸碰到的沈紅有多涼。
方肆松開沈紅的手腕,見狀,沈紅也放了手,下一瞬方肆卻突然發難,長長的利爪朝着沈紅手心裏的斷玉掃去。可沈紅習慣性在方肆身上留着一分心,他的動作更快,兩指抵住玉佩,翻手向下,用剩餘的食指和拇指一下子反捏在方肆的太淵穴上。
方肆眼裏盡是兇狠與不甘。
“還是這麽兇。”沈紅放開方肆的死穴,想了想伸手在他頭上輕輕撫一下了,溫聲道, “下山去吧。”
黑魚玉墜被握在沈紅手中,看不出還剩多少,黑煙依然在源源不斷地自沈紅手縫之中飄出來散在空中。
“黑玉就是你的身體。”方肆低垂眼眸,收斂起自己方才差點爆發出去的情緒, “玉墜若是沒了,你是不是也就沒了”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沈紅明明是只鬼,可他有實體,不怕日光,沒有陰氣,方肆也好奇過沈紅附身的究竟什麽逆天的寶貝,能教他死了都如此肆意橫行。
想來想去,也就是這一對玉佩能有此等功效。沈紅早就知道需要毀去一塊玉墜方能破陣,可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因此抗拒,或者對着方肆先下手為強,他唯一所求只有先上一趟不殆山,送回千葉蓮。
之後他再無牽挂,可以坦然看自己失去附身的軀體,乃至灰飛煙滅。
不愧是經歷過一次生死的鬼,一路上才能這般平靜,不露端倪。
“你應該有不少機會對我下手,無論是悄無聲息殺了我,還是趁我不備毀了白玉對你而言都應該不難。”方肆低聲呢喃,眸子微微擡起的時候,裏面盡是難解的執念, “你放過我,是因為你覺得沒必要,還是因為……我是方不殊的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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