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re】
第 26 章【re】
沈紅與方肆一路南下,半個月後,終于到了不殆山地界。
不殆山位置偏僻,周圍崇山峻嶺連綿,荒無人煙,外加不殆仙境在大荒浩劫中積攢的惡名還未消退,就連山間小妖都不敢在附近修煉。
進入山脈之後,沿途只有寂靜空廖,古木參天,凡世的車馬喧嚣統統被隔絕于外。
方肆到過不少大大小小的仙門,像不殆山這般徹底離群索居的确實少有。
沈紅在前帶路,入眼所及的一草一木眼熟得很,每走一步都有些記憶松動複蘇,喃喃自語道, “九百多年沒回來過了……”
這道聲音壓得低,不過方肆耳目靈敏,挨得又近,自然是一字不落收入耳中,他沒有接話,心中卻是疑惑起來,沈紅應該是八百年前死的,難不成死前這一百多年他一次都沒有回過門派
不殆山的門人素來極少在世間走動,方肆四處漂泊多年都沒見過半個影子,沈紅死前的一百來年他都未曾回過門派尤其沈紅又不像千葉蓮那般一心叛逃,他對不殆山應該是有敬意的,不然也不會死後還惦記着遵守門規将千葉蓮送回。
這就怪了,方肆問他, “你是八百年前死的”
“不錯。”
“那怎麽會有九百來年不曾回來過”
沈紅露了抹挂不久的笑意,悠悠開口, “九百年前,我便叛出了不殆山,自然沒臉再回來。”
沈紅說得太過随意,以至于方肆都有些反應不過來,之前看他一門心思想送千葉蓮上山,還以為有多忠心耿耿,死了都要奉行門規。
沒想到這鬼也是個叛徒。
“當初沒人抓你回去”
當初千葉蓮叛逃,不殆山立刻派出沈紅追捕,規矩應該很嚴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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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紅只笑不答,方肆福至心靈,一下子明白過來,抓捕沈紅的人肯定有,只是修為不及他,奈何不得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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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不殆山的地盤,有陣法防護,他們無法禦劍,只能徒步向前,走了許久都還見不到主峰山腳,方肆便問, “你們不殆山的門人進出也得靠兩條腿”
沈紅: “自然,護山陣法變幻莫測,走上幾天都不奇怪。”
變幻莫測方肆心頭一哽,他可沒瞧出周圍有什麽陣法變化——并非是陣法太高明,而是當真什麽都沒有,連靈氣流轉都察覺不出來。按理而言,沈紅都叛出了門派,護山大陣應該阻攔不教他上山才是。
方肆伸開手臂,讓侵骨的寒意掠過他的指縫, “我怎麽沒瞧出來這護山大陣的稀奇之處”
“現在護山大陣是‘死’的,不能運轉。”
“死的”方肆愣住,他用餘光一掃,确實,在外圍還郁郁蔥蔥的林木,不知不覺就已經蕭索萎靡起來,成片的枯葉挂在枝丫上搖搖欲墜。
他心頭一動,這幅場景,倒是跟無聲草原衰落之初有幾分相似之處……
一時間,有諸多的絲線在方肆心頭纏繞收縮,逼着他将今生所見與前世記憶連接起來,紛繁的畫面在腦海中呼嘯而過,一句話就這麽脫口而出, “是陣眼缺了陣眼,所以不殆山的護山大陣才動不了”
“嗯。”
沈紅不意外方肆能夠猜出,他繼續在前帶路,偶爾會伸手去碰觸一下兩邊的枝葉,枯葉就順着他的手背滑下。
在他叛出不殆仙境之前,護山大陣還在運轉,陣法之中的一草一木都是亘古不變的青綠……這是個貨真價實的神陣,就連不殆山的門人也沒法操控,陣法靈性得很,偶爾會捉弄門人,不教他們入內,若是運氣不好碰上了,也就只能在山下候着轉悠,等大陣心情順暢了才會放人進去。
沈紅因為屠龍而叛出不殆山,事發之後他回來過一次,沒有上山,就立在陣法邊緣,一連站了幾天,最後也只是将面具放下,轉身離去。
“既然護山大陣不起作用,眼下豈不是誰都可以随意進出”方肆道。
沈紅從回憶之中脫身, “不錯。”
方肆瞥了沈紅一眼,突然問, “你此番上山,就不怕其他門人找你清算當初背叛門派的舊賬”
沈紅楞了一下,微微揚頭望向高聳入雲的巍巍山峰, “不會了,千葉蓮跟我不一樣。”
方肆将沈紅盯得仔細,這幾個字更是被他翻來覆去磨了幾遍,确實無法從其中聽出什麽波瀾,沒有執念,也沒有釋然。
“我聽說不殆山的門人死後都不上輪回塔,他們死後是可以像千葉蓮一樣重生,還是如你一樣做個孤魂野鬼”
“天地之間也僅有一株千葉蓮,就算是不殆山的門人也沒有重生的能耐,不上輪回塔是因為沒有必要,不殆山的門人只有一生一世,死就是終結,魂魄也會化為烏有,無法投胎。”
“至于我……我應該是個特例,”沈紅嘴角蓋了層薄薄的笑意, “其實我也沒想到我還能做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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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妖一鬼沉默着向前,周圍的樹木逐漸稀疏起來,他們步步走近山腳,循着草木延伸的方向繞過幾道彎之後,眼前景象突變——是一片墳場,緊挨着山腳。
擠在此處的都是些土墳,放眼望去連個墓碑都沒有,依次排開,咋一看過去還有些駭人。
方肆粗略一數,此處少說也有上百個墳頭,肯定不會哪個不長眼的将祖墳安置在此, “別說這是你們不殆山的陵園。”
說是陵園未免有些牽強,凡人殡葬都有諸多講究,他們不殆仙境再清心寡欲也不能就近刨點土埋了。
“不是,是以前住在山下的小妖。”沈紅道,實際不殆山上對身後事素來沒有講究,既然血肉之軀早晚是要融入泥塵之中,爛在哪裏着實無關緊要。就像千葉蓮兩次身死,沈紅都從來只帶其本體回山,屍身被抛在何處就不需沈紅去考慮。
他自己也是一樣。
當初在落九天殉道時,沈紅根本不曾考慮過死後這幅身軀該當如何,後來他恢複意識時魂魄是陷在黑淵之中,旁邊還立了一個墓碑,應該是給他的……沈紅也好奇過,不過到底還是沒扒開墳頭看看裏面是不是埋着自己的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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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肆不知沈紅所想,他還在詫異竟有小妖能長居于此。
“還挺多的。”沈紅隔了個大喘氣的時間,悠悠再補了半句。
不殆山也曾有一段時間熱鬧。
那是一千多年前,不少形形色色的小妖聚居于此将山間死寂打破。他們幾乎都是天賦受限,法力低微之輩,也不知是誰帶的頭,總之等沈紅察覺時,山腳下已赫然成了一衆小妖的避風港。
彼時無聲草原衰敗沒多久,大荒剛剛起了端倪,妖族尚未衰落,相互之間争鬥得厲害,無辜卷入其中的人,妖不計其數且都難落得個好下場。小妖們不堪其擾便進山躲避,結果一頭紮了到這裏。
當時不殆仙境的惡名還沒傳出去,否則這群逃難的小妖八成也不敢朝着“邪魔歪道”門口撞。
不殆仙境的護山大陣并不賣門人面子,放誰進來全憑其心情定奪,陣法對一衆小妖不加阻攔,他們也不知輕重,還當自己尋着了塊天生靈地,開開心心住了下來,與不殆山上諸位清修不問世事的門人做了個近鄰。
不殆山上連只撲騰的蛾子都沒有,這些小妖來了之後才朝山上送了不少熱鬧。
那時沈紅已帶着千葉蓮自無聲草原折返許久,修行止步不前頻頻出岔,心中郁結,氣息紊亂,五髒六腑之中時時刻刻都被無名之火灼燒,東剝人臨死前的哭嚎日日夜夜環繞耳畔。
沈紅幹脆放下修行,無所事事地虛度光陰,每日便就着日出日落聽山下的動靜。今日這家母雞下蛋,明日那家洞穴漏水,誰誰鬥嘴置氣,某某花前月下,一樁樁一件件,沈紅比他們還要熟悉幾分。
攤開來講都是稀疏尋常的雞毛蒜皮,在沈紅的記憶之中偏偏鮮明得很。沈紅早已記不清自己劍下斬過多少亡魂,這些與他無關的日常零碎卻能輕輕松松勾住他的指尖,一下子将他拉回千年之前的歲月,再看這些日日夜夜瞬間傾塌。
曾經沈紅伴着這些喧嚣,心中漣漪慢慢平複開始入定,不知不覺竟然摸到了突破的門檻。沈紅突破來得猝不及防毫無先兆,速度也遠勝其他門人,這下就是平日裏不見蹤跡的門人都來瞧過幾眼,确定無恙之後替他張開結界護他不受幹擾。
沈紅便這樣閉了死關,随着心境漸入無我之境,他與外物的因果聯系一根根自發斷開,漸漸的便也就再聽不到四下動靜,身心幾乎與天地融為一體。
另一邊山下的小妖們一住就是數十年,期間不殆山上從未有人下來驅逐他們——不殆山不插手他人之事,既然小妖們對門派沒有威脅,他們便也不會主動幹預他們生息。
大荒浩劫人人自危,唯獨不殆山一帶不受影響,外加還有無聲草原覆滅在前,外面不知不覺就流傳起來,說是不殆山在暗自操控一切。外面相互折騰的各門各派回過神來,與天尤門一拍即合殺上山讨個說法,當然,讨個說法只是托詞,這些修士心中該是無比清楚,他們都是抱着鏟平不殆山的決心扭在一起的。
天災人禍愈演愈烈,任是人族如何掙紮都找不到出路,殺向不殆山時個個都是氣焰熏天,卻不承想出師未捷先讓護山陣法給戲弄了一番,教他們怒火憋得洶湧,好不容易才攻入陣法之內,見着山腳下的小妖也顧不得多加甄別,有些脾氣暴躁的不由分說便順手将他們悉數誅殺。
輕易無比。
小妖們日子過得安逸閑散,只養得一身油亮的皮毛,旁的術法一竅不通,也虧得敞開吃了幾十年的日月精華,血肉豐盈,不至于教一把骨頭豁了人家的劍。
自不殆山開宗立派以來,頭一次有血腥味飄了上去。
沈紅那時氣息都快斷絕,五感閉塞,外面的天翻地覆他本該感知不到才是,可沈紅還是就此睜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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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百多個墳頭鋪開,想要上山少不得要從其中穿過。墳頭都大同小異,走得近了才發現每個墳頭上都擺了一只木偶,是些尋常可見的飛蟲走獸,顯然是出自沈紅的手筆,不過刀功遠不及如今精妙。
見方肆看得仔細,沈紅道, “聽說外面活物死後都是要入土的,只是我跟他們非親非故,為他們立碑也沒個立場,這雙手也就只會擺弄無眼刀劍……”
于是沈紅便坐在屍首之中,一個接一個為他們雕了木偶,再一個接一個為他們下葬。
一百多個墳頭看上去駭然,穿過去卻要不了多久,眨眼之間他們就到了山腳下。
不殆山高聳入雲,霧氣缭繞,清清冷冷地隔絕着人煙,擡眼望去連點有人長留的痕跡都尋不出來,山腳下更是連個門派石碑都沒立。
不過山前卻有諸多顯眼的刀劍痕跡,正是千年前各門各派圍攻時留下的,林林總總不拘一格,可見當時出手的各方能人着實不少。
這些砍痕統統長存下來,分毫不差,直到陣法破滅之日。
當年雙方打得驚天動地,山腳一圈幾乎是被各家刀劍重塑一遍,看上去處處都是觸目驚心,其中有一道約莫十丈的劍痕格外打眼。這道劍痕落的位置高得有些意外,切着山腰而去,哪怕歷經千年歲月,其中附着的滔天劍意也能刺得人皮相生疼。
這一股化不掉的劍意蔓延下來将方肆裹在其中,他體內的修為一下子沸騰起來,在丹田之中橫沖直撞,恨不得掙脫束縛直沖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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